孝惠为人仁弱,高祖以为不类我,常欲废太子,立戚姬子如意,如意类我。戚姬幸,常从上之关东,日夜啼泣,欲立其子代太子。吕后年长,常留守,希见上,益疏。如意立为赵王后,几代太子者数矣,赖大臣争之,及留侯策,太子得毋废。
这里所谓的“大臣争之”,为叔孙通、留侯张良与四公等人。当时刘邦欲易太子,留侯张良谏之,不听,于是组织四公从太子,年皆八十有余。刘邦惊之,四公曰,“窃闻太子为人仁孝,恭敬爱士,天下莫不延颈欲为太子死者”,四公特别指出太子“为人仁孝”,正如叔孙通上谏所陈“今太子仁孝,天下皆闻之”(《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他们对太子仁孝品格的强力申明和支持,最终迫使刘邦放弃了废立太子的念头。故《史记·留侯世家》曰:“竟不易太子者,留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足证惠帝在为太子时,固已以仁孝有名于天下世人了[1]。季乃礼先生谓惠帝时始实行之“孝治”,“与叔孙通及四皓有关”[2],似只能看作外在一相关因素,因为很明显,惠帝为太子时即以仁孝为彼所称,则显然根本原因还在于惠帝个人。
但是事情却并未就此结束,戚夫人、赵王以此乃为吕后怨。《史记·吕太后本纪》曰:
吕后最怨戚夫人及其子赵王,乃令永巷囚戚夫人,而召赵王。使者三反,赵相建平侯周昌谓使者曰:“高帝属臣赵王,赵王年少。窃闻太后怨戚夫人,欲召赵王并诛之,臣不敢遣王。王且亦病,不能奉诏。”吕后大怒,乃使人召赵相。赵相征至长安,乃使人复召赵王。王来,未到。孝惠帝慈仁,知太后怒,自迎赵王霸上,与入宫,自挟与赵王起居饮食。太后欲杀之,不得间。孝惠元年十二月,帝晨出射。赵王少,不能早起。太后闻其独居,使人持鸩饮之。犁明,孝惠还,赵王已死。于是乃徙淮阳王友为赵王。夏,诏赐郦侯父追谥为令武侯。太后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煇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居数日,乃召孝惠帝观人彘。孝惠见,问,乃知其戚夫人,乃大哭,因病,岁余不能起。使人请太后曰:“此非人所为。臣为太后子,终不能治天下。”孝惠以此日饮为淫乐,不听政,故有病也。
司马迁此处记述极为精到,一则见吕后为人之狠毒,一则见惠帝为人之慈仁,两相对比,不言自明。其知太后怒,“自迎赵王霸上,与入宫,自挟与赵王起居饮食”,“自迎”、“自挟”等,尤可见惠帝防范谨慎,故“太后欲杀之,不得间”,得使其母免于不慈不仁,是谓之孝;赵王者,其四弟也,而不因前此代为太子之事构害之,细心呵护,尽以兄之情义,是谓之弟。有子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论语·学而》)惠帝之孝弟如此,宜哉史称其仁也!
可惜的是惠帝虽有防范,终未能免赵王之死于非命,且吕后又残害戚夫人,诏其观见云,遂使其身心深遭重创。以惠帝之孝,而谓其母之事“非人所为”,足见其伤心如何,愤恨如何!后乃以此日饮为淫乐,不听政,致身有病,而治理天下之志全无矣。
与这件事情相类似的是,孝惠二年,楚元王﹑齐悼惠王皆来朝。齐王者,刘肥,刘邦长子。《史记·吕太后本纪》纪曰:(www.xing528.com)
十月,孝惠与齐王燕饮太后前,孝惠以为齐王兄,置上坐,如家人之礼。太后怒,乃令酌两卮鸩,置前,令齐王起为寿。齐王起,孝惠亦起,取卮欲俱为寿。太后乃恐,自起泛孝惠卮。齐王怪之,因不敢饮,详醉去。问,知其鸩,齐王恐,自以为不得脱长安,忧。齐内史士说王曰:“太后独有孝惠与鲁元公主。今王有七十余城,而公主乃食数城。王诚以一郡上太后,为公主汤沐邑,太后必喜,王必无忧。”于是齐王乃上城阳之郡,尊公主为王太后。吕后喜,许之。乃置酒齐邸,乐饮,罢,归齐王。
此事并见于《史记·齐悼惠王世家》。惠帝以齐王为兄,置上座,如家人之礼,此又长幼有序之义,复见其善事兄长之弟。太后则欲药齐王,而帝与齐王并起,取卮欲俱为寿,太后乃恐,遂使赵王之事未得重演,此又免其母于不慈不仁之孝。司马迁详纪此二事,惠帝为人之孝弟可知矣。孟子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惠帝之孝弟,诚有合于儒家帝王之道。
现在看来,惠帝于汉世“以孝治天下”,实开其先河[3],他不但身体力行,而且在国家治理上,也首先作出了表彰孝道的努力。《汉书·惠帝纪》曰惠帝四年春正月“举民孝弟、力田者复其身”,这是汉世第一次在孝弟道德方面的官方性倾向和政策。又如欲除三族罪,议未决而崩,但在吕后临朝称制伊始,即诏除之,并“初置孝弟力田二千石者一人”(《汉书·高后纪》),这些都是在惠帝基础上,对孝道的进一步行政实践和意识强化。
应当指出的是,孝惠帝固然仁孝,然而日常行为,亦间有不自觉而违于孝义者,此则多赖叔孙通为之谏正。《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纪曰:
孝惠帝为东朝长乐宫,及闲往,数跸烦人,乃作复道,方筑武库南。叔孙生奏事,因请闲曰:“陛下何自筑复道高寝,衣冠月出游高庙?高庙,汉太祖,奈何令后世子孙乘宗庙道上行哉?”孝惠帝大惧,曰:“急坏之。”叔孙生曰:“人主无过举。今已作,百姓皆知之,今坏此,则示有过举。愿陛下原庙渭北,衣冠月出游之,益广多宗庙,大孝之本也。”上乃诏有司立原庙。原庙起,以复道故。
叔孙通不但熟于礼仪,即于儒家孝义亦复有得,因此不但在刘邦废立太子之际昧死以谏,力申太子仁孝之德,纵于惠帝即位后之孝行完善,续有正其失、毋使堕之功。此亦人臣当为之事。惠帝七年秋八月崩,“发丧,太后哭,泣不下”(《史记·吕太后本纪》),司马贞《索隐》因谓之“孝惠崩殒,其哭不悲”。吕后之不慈俱见于斯。班固《汉书·惠帝纪》乃赞曰:“孝惠内修亲亲,外礼宰相,优宠齐悼、赵隐,恩敬笃矣。闻叔孙通之谏则惧然,纳曹相国之对而心说,可谓宽仁之主。曹吕太后亏损至德,悲夫!”评价应该说是极为允正的。如果我们能联系秦始皇来看惠帝的家世和命运,两者恰好形成一定的对比。秦始皇的母亲没有文化教养,与吕不韦淫乱,秦始皇起初处置生母,后因齐国儒生茅焦直谏,原谅了母亲所做的一切过错,可以说还是很有孝心,与惠帝相似(事见《史记》的《秦始皇本纪》与《吕不韦列传》)。但惠帝毕竟不是秦始皇,面对吕后的跋扈,他既没有像舜那样感化吕后,又没有像秦始皇那样用有力的办法解决,也就使得其慈仁孝弟的个人因素没能进一步扩展及整个国家社会,达到本来可以相当于后来文帝的规模。这却不能不说是历史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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