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从不大认字、不大懂事时,我就开始背诗了。到正式上学,我认字渐渐多了,就背唐诗。女人读诗不像男人那样大声诵读,而是低声吟哦。不论是伯母教唐诗,还是姨母教“四书”,都不详细讲,都是让我背诵。我觉得,中国传统的教学方法是很有道理的。小孩子实际上不需要多讲,应该利用他们记忆力强的优势,让他们多记忆、多背诵。即使不能理解,只要先背下来,等到将来理解力提高以后,这些早年记忆的内容就会被调动起来,如同智慧库,为孩子一生提供不尽的资源。
按人的智能发展规律来说,中国的这种传统教育方法也是合乎人的自然成长规律的。比如李商隐有首诗:“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念起来很好听,我就背下来,并没什么深的理解,后来一直也没理会。直到我在台北二女中教书时,课本里选了一篇《淝水之战》,里面写到前秦与东晋交战,东晋胜利了,获得了一辆苻坚的云母车,想必是车上有云母的装饰。下课后我搭乘公共汽车回家,在等车时,想到刚刚讲的云母车,忽然间李商隐的《嫦娥》一诗从脑子里跑出来了。这时距小时念这首诗已经好几十年,当年纪小时我只是从表面知道嫦娥的故事和屏风、烛影这些具体的物象,可这时我对这首诗忽然就有了另一种体会。因为我已经过了患难,真正懂得了李商隐这种孤独、寂寞、悲哀的感觉。
问:在古典诗词的学习方面,有没有人对您产生特别的影响?
叶:有,那就是顾随先生了。我在辅仁大学跟从顾随先生修习唐宋诗课时,先生还在中国大学开词选课,我就跑到中国大学去听。听顾先生的课,前后有六年之久。顾先生对学生的教诲,常常是以鼓励为主,即使对学生的习作有所更改,也只是用毛笔在原作的字句外面画一个圈,并不用毛笔把原字句抹去,批改说明也多用“似”“稍”等字表示商榷的口吻。这样既促进了学生的反省和思索,又增加了学生的信心和勇气。
顾先生有时会在课堂上讲自己的诗,有时他刚刚想出来两句,还没完成就给我们写在黑板上了。有一次在课堂上,顾先生引用雪莱的《西风颂》中的“假如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的诗意,用中文写下了“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两句。此时正值日寇占领北平之时,我想顾先生之所以在课堂上引出雪莱的诗句,并改写成中文诗句,其中暗含与同学们相慰勉之意,表达了对抗战胜利的信心和希望。
我在大学这两年的学习是有相当的进步的。最初,我给顾先生看我早年写的一些小诗,先生还给我进行了一些修改,例如:
阶前瘦影映柴扉,过尽征鸿晚露稀。淡点秋妆无那恨,斜阳闲看蝶双飞。(《小紫菊》)
月满西楼霜满天,故都摇落绝堪怜。烦君此日频相警,一片商声上四弦。(《闻蟋蟀》)
几度惊飞欲起难,晚风翻怯舞衣单。三秋一觉庄生梦,满地新霜月色寒。(《秋蝶》)
第一首诗,顾先生给我改了两个字,把第二句的“晚露稀”改成了“露渐稀”,把第三句的“淡点秋妆”改成了“淡淡秋妆”;第二首诗,顾先生给我改了一个字,把末句的“上四弦”改成了“入四弦”;第三首诗,顾先生也给我改了一个字,把末句的“月色寒”改成了“月乍寒”。对于后两首的改动,顾先生都写有旁批或眉批加以说明。第二首末句的旁批是:“商声上”三字双声,似不上口,“上”字不如改作“入”字为佳;第三首末句的眉批是:“色”字稍哑,“乍”字似较响也。对于第一首所作的改动,顾先生没有说明。以我个人推测,顾先生之所以把“晚露稀”改为“露渐稀”,可能是一般人说到“露”总是说“朝露”,而我用了“晚露”,有些不妥;而“露渐稀”中所用的“渐”字还可以给人一种时间推移消逝的感觉,与前面“过尽征鸿”中的“过尽”二字所表现的时间消逝之感可以互相呼应,从而使这种感觉得以强化,这大概是顾先生将“晚露稀”改为“露渐稀”的缘故。至于“淡点秋妆”改为“淡淡秋妆”,可能是因为后者显得更为轻灵自然的缘故。
顾先生对诗词中这些小的地方、微妙的地方非常注意,这对于我欣赏和创作诗词有很大的影响。虽然只是一两个字的改动,却给了我极大的启发。顾先生对遣词用字的感受之敏锐、辨析之精微,可以说对学习任何文学体式写作的人,都有极大的助益。(www.xing528.com)
问:顾随先生讲古典诗词,最看重什么?
叶:顾先生讲课重在感发而不拘泥死板的解释说明。顾先生讲的真是诗歌美感的本身,他对于诗词不同的美感有很仔细、很敏锐的分辨。他讲课时用很多的比喻,联想也很丰富。比如讲到杜甫时,顾先生说,杜甫的诗深厚博大、气象万千。他举例说:盆景、园林、山水这些好像都是表现自然的景物,盆景是模仿自然的艺术,不恶劣也不凡俗,可是太小;园林也是模仿自然的艺术,比盆景范围大,可是匠气太重,因为是人工的安排,人工造出来的;而真正的大自然的山水雄伟壮丽,我们不但可以在大自然中发现一种高尚的情趣,而且可以感受到一种伟大的力量,这种高尚和伟大在盆景、园林中是找不到的。有的诗人作的诗,也不是不美,可是就像盆景,再大一点像园林,范围很小,总是有人工雕琢的痕迹;而杜甫诗的那种博大深厚的感情、那种莽莽苍苍的气象,是真正大自然中的山水,他的那种高尚的情趣、伟大的力量,不是其他的作品可以相比的。
顾先生讲诗还有一个特色,就是他常常把学文与学道、作诗与做人相提并论。顾先生一向主张修辞应当以立诚为本,不诚则无物。所以凡是跟随顾先生学习的学生,不仅在学文作诗方面得到很大的启发,而且在立身为人方面也可以得到很大的激励。听顾先生讲诗词,你不只可以获得文学上的启发,还能得到品格上、修养上的提升。他讲喜欢的作者,也讲不喜欢的作者;讲为什么喜欢,也讲为什么不喜欢。比如有人说姜白石的词如同野云孤飞,去留无迹;而顾先生说白石词的缺点是太爱修饰,外表看起来很高洁,然而缺少真挚的感情。他说白石的词是清空,清就是一点渣子都没有,空就是空灵、不坐实。清空当然也是一种美,但顾先生认为:一个人做人只是穿着白袜子不肯沾泥,总是自己保持清白、清高,这样的人比较狭窄,比较自私,遇事不肯出力,为人不肯动情。顾先生讲诗就是这样,通过讲课传达了他的人生理念。
他首先说明诗的主要作用在于使人感动,写诗的人要有推己及人与推己及物的这样一种感情。用儒家的话来说就是“民胞物与”,就是“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用诗来说,就是你要有一种多情、锐感的诗心;也就是我常常在课堂上讲的关怀,你要有一颗关怀的心,一种对于人、对于事、对于物、对于大自然的关怀。杜甫说“穷年忧黎元”“路有冻死骨”,这是对人世、对国家、对人民的关怀;辛弃疾说“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这是对大自然花草鸟兽的关怀。伟大的诗人必须有把小我化为大我的精神和感情,把自己的胸襟扩大。把自己的关怀面扩大的途径有两种:一种是对广大人世的关怀,一种是对大自然的融入。例如杜甫的《登楼》:“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这是对广大人世的关怀,他的关怀、他的感情是博大的。像晏几道写花:“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句子当然写得也很美,但他的感情就很狭窄。像陶渊明《饮酒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这是跟大自然的融入。
问:有人说诗词是语言的凸出体现,顾先生和您是怎么看的?
叶:顾先生讲诗总是从诗人本身不同的襟怀、性情,从诗歌作品中的用字、遣词、造句所传达的不同效果,从中国文字与西洋文字的不同特色,层层深入地带领学生们对诗歌中细微的差别做深入的探讨,并且以自己多年研究和创作的心得体会,为学生做多方面的讲解。元遗山《论诗绝句》中说:“奇外无奇更出奇,一波才动万波随。”顾先生讲课,其联想及隐喻之丰富生动,就有类于是。顾先生曾经把讲诗比作说禅,他写过两句诗:“禅机说到无言处,空里游丝百尺长。”他对文字本身的形状、各种不同的作用非常注意,这对我真的是有很大的启发。这种讲课方法使我学到了最为珍贵的评赏诗歌的妙理。
顾先生对诗歌有很敏锐的感受、很深刻的理解,他能透过文字表面讲出一个境界来。一般的老师只是抠着字讲,一个字一个字地讲明白就算了。可顾先生不是这样,他讲得是上天入地,兴味淋漓。
我讲课时也常常说到,语言文字本身有一种潜在的能力,是藏在语言文字里边的。“菡萏香销翠叶残”为什么让人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感慨呢?因为它说的是“菡萏”,它没有说“荷花凋零荷叶残”。菡萏与荷花给人的感觉不同,给人的联想也不同。因为荷花很现实,而菡萏是《尔雅》上的字,读起来比较古雅。王国维曾经写过古雅的美学价值。还有,“香销”二字是双声,它用声音给人一种消逝的感觉。把“荷叶”说成“翠叶”,不仅给人颜色的感觉,还使人想到翡翠那样的珍贵物品。这都是文字本身给人的感觉,一定要用这七个字才能使人有这种感觉,如果说“荷花凋零荷叶残”就没有这种感觉了。
叶:如果不想遵守旧有的格律和平仄,你可以写新诗、现代诗,写旧诗就要遵守旧诗的平仄,因为它是经过多少代的、千百年来大家实践出来的一种最美的形式。你破坏了它,就破坏了一种美。李白是可以的,你看李白七言的古风,《蜀道难》之类的参差错落的不整齐的字句,他可以破坏,因为他破坏之后建立了自己的一种美。现在的人很多不懂格律,把格律破坏之后也没有重建任何的美感。对于旧诗,像李白那种不受拘束的天才,他可以破坏很多格律,但他保持美的基本,他破坏之中有建立。诗有诗的质素,它应该有语言、声音、节奏的一种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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