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戍失守,日军包抄滇西,截断了远征军的后路。在现代战争中,后路被断,意味着粮弹不继、援兵无望,对任何一支部队这都是灾难性的。中国远征军各个部队只好自谋出路,自求生存。
第6军相对幸运,他们提前得到指示,以景东为后方相对是安全的。5月2日,在接到印缅战区总司令韦维尔的总撤退令后,第6军军长甘丽初立即率部向景东转进,快了日军一步。
次日,日军第18师团以步兵第55、第56联队分两路开进缅东,企图将第6军围歼于萨尔温江西岸。第6军没有溃乱,他们一边撤退,一边破坏道路、设置路障、埋设地雷,以迟滞日军进攻。几天后,当日军追到萨尔温江时,第6军早已经安全抵达对岸,日军紧赶慢赶还是扑了空,只能望江兴叹。
第66军除新编第38师外,其他两师沿着滇缅公路边打边撤,在惠通桥炸毁之前,主力也安全越过了怒江,损失不大。
第5军作为远征军的先头主力,各部位于曼德勒与雷列姆之间,而日军的3个多师团为了围歼曼德勒一带的远征军主力,早已集结到了第5军的四周,对第5军形成了包围。这样,危险就落到了第5军的头上。对杜聿明来说,当务之急便是北进八莫、密支那,摆脱日军追击,迅速撤回国内。而对于史迪威撤到印度的建议,他几乎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从内心里他是排斥那个美国佬的。
北撤的那天,坐在漂亮的小汽车内,杜聿明的情绪却坏到了极点。
不信命还真不行!他想起3月初蒋介石在腊戍的紧急召见。当时他急急忙忙地驱车赶去,不料路窄车多,不但第5军的军旗被迎面而来的卡车挂断,就连他的座驾也与货运卡车迎面相撞。杜聿明从前座飞出,撞碎了挡风玻璃,整个上半身都冲出了窗外。当时,官兵们议论纷纷,说什么军旗折断,军长受伤,怕是出师不利。一向自信的他一笑置之,压根就没当回事。哪料到,苦战一月,竟然落得个兵败异域、归国无门的结局。
眼下就是在跟时间赛跑。杜聿明率领军直属部队与新编第22师2万多人,集中数百辆汽车,兼程北进,意图抢在日军之前占据八莫与密支那。同时,第96师、第200师也向北疾进,意图早一刻归还本军建制。本来,按照参谋团的命令,200师将从雷列姆东进,随第6军回国。今天看来,这个计划最为稳妥,缅东日军兵力薄弱,缅北日军最为集中,200师北进无疑是自投罗网。但200师偏偏为自己的命运做出了不祥的选择。
5月3日深夜,形势再度恶化,日军第56师团在4天之内居然推进400公里,进占我后方要地八莫。日军进攻途中,我军虽顽强抵抗,宁死不降,但终究不敌日军的锐利锋芒,被日军各个击破,丧失了立足之地。
5月8日,又是一个坏消息如晴天霹雳般传来。当天上午,日军第56师团第148联队,在坦克第14联队的配合下,攻占缅西北重镇密支那。
密支那距仰光1200公里,是缅甸铁路的最北端、缅西北最重要的城市。自此东行,可达滇西的腾冲,经腾冲可转进至怒江东岸的保山。密支那一失,中国军队彻底断了归路。如果不能夺回密支那,远征军就只能转向野人山方向,穿越那里,进入印度的雷多。
杜聿明和他的第5军运气糟透了。本来,按照日军第15军的要求,第56师团的148联队应该向怒江一线发起攻击,而师团长渡边正夫垂涎于全歼第5军的辉煌,便擅自下令将第148联队派向了密支那方向。假如渡边按照命令行事,怒江防线可能有危险,但第5军却可以逃过一劫。但渡边却不惜抗命,偏偏要与杜聿明过不去,他实在抵御不住“全歼中国王牌军”的诱惑。
5月9日,从日本广播中得知密支那失陷的消息后,蒋介石即向前线下达指示,切勿与日军纠缠,目标就是快速摆脱日军,撤回国内。
蒋介石的指令含混不清,前线根本无法作为依据。杜聿明无奈之下只好尝试请示史迪威与罗卓英,不料两人早已渡过伊洛瓦底江,逃到印度去了。
打开3天前的电报,罗卓英已明令杜聿明“决然西行,先向邦平附近集中,再相机处置”。邦平靠近印度,撤往邦平,再相机处置,其结果只能是撤往印度无疑。而杜聿明最不愿史迪威掌握中国军队,如果退往印度,第5军岂不正中他的下怀?在印度,毕竟还是英、美军说了算。
深陷绝境,迫使杜聿明狠下心来:“一定要打回国去。”况且按照蒋介石5月7日的指示,也是要他们从密支那回国。
事不宜迟,杜聿明即命第96师附属军炮兵团、战防炮营,前去攻打密支那。他对第96师师长余韶说:“将所有炮弹打在那里,不信打他不开。”
次日,余韶所部到达孟拱,距密支那只有20多公里,杜聿明一纸电令却突然到来:“纳巴敌人已渡江,军即向大打洛—孟版之线转进,该师即向孟缓(即孟关)转进勿延。”
余韶接电,甚感诧异,渡江敌人不过二三百人,何须绕道西行。纵然强行通过密支那而招致一些伤亡,也比西行为上。虽然心存疑虑,对杜聿明敬畏有加的余韶还是遵命率部赶到了孟关。
13日,撤退路线最终确定下来。孙立人不愿跟杜聿明进山吃苦,早已率部退往印度。余韶也不愿再跟军部一起行军,在征得杜聿明的同意后,自行选择路线回国。而戴安澜的200师还在向北转进途中,不可能与军部会合了。这样一来,跟随第5军转进的只有军直属部队及新22师的2万多人。
当日,杜聿明的军部到达了曼西。此地是个偏远的市镇,位于曼德勒正北大约400多公里处。曼西镇以北不通公路,部队沿着牛车道艰难地走了30公里,于14日黄昏到达了一个名叫“莫的”的小村庄。
“莫的”在缅甸语中的意思是“公路的尽头”。早先英国人在此种植了大片柚木林,路也只修到了这里,但再往前走,就与现代文明无缘了。莫的村距离曼德勒超过400公里,距离密支那也是如此,距离印度雷多650公里。第5军接下来的行程,就是这后面650公里的蛮荒之地。
悲剧就此开始了。它的开始,同收场一样,都是极其惨烈。
莫的的黄昏,残阳如血,染红了大半个天空。高大的柚木林像是受了伤的野兽,满身血污,张开血盆大口,狰狞地望着这群远道而来的落难者。
当晚,第5军军部与新编22师的第65团在莫的村宿营,军直属部队及各部队伤员1500多人,则进驻莫的村东南边的堪迪村里。
堪迪村里,第5军直属工兵团以一个营的兵力,在当地民众的协助下,利用佛塔东侧空地,用砍来的竹木和从汽车上拆下的篷布搭建成简陋的兵舍,野战医院则以佛塔附近的五六间草棚子为医疗站,收容了1500多名伤员。
前面已无路可通,所有的车辆都已失去用武之地,杜聿明心疼地决定将它们悉数焚毁。
此时,许多将领还是对杜聿明选择的撤退路线表示反对,他们坚持认为应按照原定计划沿着公路从密支那突围!因为一旦走进原始森林,抛弃所有汽车与辎重不说,甚至连一场战斗都没有参加的装甲部队,也必须就地抛弃战车!那年代,中国军队吃够了装备低劣的苦头,好容易有了自己的装甲战车,就这么毁了,那和剜心割肉有什么区别!
可杜聿明知道眼下最重要的是什么,一旦心意已决,就没人能劝得动他。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里,第5军的几百部车辆,包括宝贵的坦克、装甲车、重炮,以及行李和公文箱,除留下极少的一部分外,其余均在李汉萍处长的指挥调度下,悉数集中到莫的村与堪迪村之间的山麓空地上,浇上汽油,点燃焚毁。
一连几天,车辆油箱的爆炸声此起彼伏,躲进山里的土著,听到山下的巨大声响,一个个浑身战栗,以为他们的村庄已被炸毁,他们失去了栖身之所。
5月16日,第5军主力排成一路纵队,绕过一排柚木栅栏,徒步走进莫的村后的一条山道,渐渐消失在墨绿墨绿的原始丛林里。
而那1500多名伤员,则一个不落地留在了原地。比起销毁战车、重炮,遗弃伤员才是杜聿明心中的最痛。
他们的结局,至今仍是一个谜。
请看如下亲历者的证言。
从丛林中走出的邱中岳将军,晚年在回忆录中写道:
原先留在莫的林(即莫的村),或为战伤或因重病不能跟随部队长途跋涉的一千五百余中华儿女,咸以生为中国人,死为中华鬼的志节,宁为烈士死,不做降俘生的决心,慨然于五月二十一日凌晨一时引火自焚,含恨而终!
傍晚,杜军长惊闻此讯,不禁恻怆动怀难以自已,踉跄步出帐外,面对西南莫的林方向,俯首肃立、默哀致敬,而后仰视苍穹,朗朗而誓:“光亭只要一息尚存,誓灭日寇,报此仇雪此恨,以慰诸烈士在天之灵!”
另一位老兵名叫刘桂英,她是活着走出野人山的几个女兵之一。在她最后的岁月里,面对记者的采访,她如此描述当年的惨状:“……在这个时候把伤兵集中起来,集中起来就问他们,现在我们走到无路可走了,你们跟我们走也是死路一条,你们走不动,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你们自己想个法子处理吧……(哽咽)讲不下去……伤兵讲,你们留一点汽油,你们走吧!他们把汽油点了火自焚……一千多伤病员带不出来,我们都趴在地上哭……那个伤心啊,那个败退,败退到这个地步……”
还有老兵肯定地说,这些伤病员不是点燃汽油自焚的,而是开枪自杀以后再点燃汽油焚烧尸体的。烧毁汽车和士兵并不是集中在一个地方,而且分散在几个地方。
而老兵们的惨痛记忆,却不见于任何的官方记载。但毫无疑问,他们死得如此悲壮,令人不堪回首。
第5军抛弃了他们,而战争也暂时抛弃了第5军。
这里没有谁对谁错,战场无情,所谓走投无路就是无论你做怎样的选择都会留下遗憾。归罪于谁,都是一个错误。
杜聿明的心情颓丧到了极点。
可噩耗还是接踵而至。5月26日,他最得力的部下——第200师师长戴安澜少将因伤势过重、缺医少药,殉国于茫茫的原始森林中。
8天前的5月18日夜,200师进入朗科地区,在通过细包至摩谷的公路时,突遭日军两个大队的埋伏。戴安澜急于摆脱日军,亲赴一线进行指挥。不料,林深夜暗,戴安澜一不小心,闯到了日军的设伏区,被躲在大树上的日军一阵扫射,击中胸、腹部而受重伤。天明以后,日军攻势减弱,第599团团长柳树人、副团长刘杰阵亡,慌乱之中遗体散失在密林之中,而师长戴安澜却没了踪影。参谋长周之再带领一队官兵,冒险四处搜寻戴安澜,最终在路边草丛中找到了他。经过检查,才发现戴安澜胸部、腹部均被机枪打中。当时,由于缺乏医疗器材,因而伤口仅仅经过简单包扎,便被抬上担架,继续赶路了。
一路上,日晒雨淋,伤口迅速化脓。当时,别说是消毒液,就是棉球都不可寻觅。迁延至26日,在离国境不远的茅邦村,戴安澜让人把他从担架上扶起来,向北方深情地凝望了一会儿,口中喃喃念叨:“反攻!反攻!祖国万岁!”时间不长,就停止了呼吸!
一代将星,就此陨落在即将踏入国门的前夜!
杜聿明闻讯,震惊、悲伤,无以复加。自入缅作战以来,戴安澜屡立战功,令日军闻风丧胆,令国人欢呼雀跃。他的牺牲,不仅在远征军和前线引起震动,就是国内的人们也挂出挽联,哀悼将星的陨落。
杜聿明身陷野人山,无暇沉湎于痛失战友的情绪中,他必须对活着的人负责。他抖擞精神,跟随先头部队,走进了密林的深处。毕竟,他也是前途未卜,在他那里,生与死的界限也越来越模糊了。
走进原始森林,古木参天,直插云霄。林中暗无天日,阴森恐怖,藤萝、灌木扭结缠绕,枯枝败叶层层累积。一开始,林中还有马道可循,狭窄仅容一人通过,后来不知何时路就消失了。部队只得抽调身强体健者充当开路先锋。这些官兵脱掉上衣,手执大刀,一路狂砍灌木、藤萝,一条小道被硬生生地砍了出来。
刚刚走进原始森林时,官兵们还有几分新奇,林木稠密,树枝低垂,稍不经意,树枝还会挂住人的衣服,抽打人的头脸与臂膀。但走上没有几天,新奇感就迅速被恐惧取代了。
青皮猴吱呀尖叫,尖脸、长脚、黑毛,身长约2尺,在树木之间飞来荡去。野象也不时出没,毒蛇、怪兽更是蠢蠢欲动。一到晚上,由猿猴打头,各种怪叫声回荡在山林之中。官兵们蹲坐在地,抱紧武器,提心吊胆苦挨着一个又一个夜晚。
白天上路,不是密林深谷,就是高山绝壁。密林深谷,地势较平,还容易对付,而山地则不然。山地的艰险地段,往往是上山容易下山难。上山的时候还能借物攀缘,下山的时候几乎一无凭借。到处是悬崖绝壁,道滑路窄,一不小心就会跌落山崖,粉身碎骨。
环境往往能造就和激发出人的各种潜力。有人别出心裁,创造出一种分段跃下陡坡的方法。坡下如果树木较多,就先认准脚下三五步远的一棵大树,这棵树不能太粗,必须双臂可以抱住,然后对准大树纵身跃下。抱住认准的大树后,等身子站稳,再向下一棵跃去。这样,像猴子一样,在大树间荡来荡去,最后落到平地。但如果身手不够敏捷,稍有差池,就会跌落山涧。
森林的艳阳天,也会给部队带来麻烦。每当早上气温回升的时候,密林的深处总会升起一片云雾,浩浩渺渺,气象万千,有时甚至还会有一团彩色突然炸开,一大片林子就会迅速飘浮在彩云之中。有人惊叹:“好一处蓬莱仙境。”然而,时间不长,就会飘来一股腐烂的气味,让人感到恶心和窒息。此时,一些见多识广的人,便会大惊失色——这是瘴气。染上瘴气的人,如不及时医治,十有八九就会命丧黄泉。大家得到提醒,纷纷掩住口鼻,意欲躲过瘴气。以后,远征军将士感染各种传染病,如疟疾、回归热等,多半与瘴气有关。
不过,在丛林中,真正可怕的却是饥饿。
部队断粮,战马杀光,官兵们饥饿难耐,到处采野菜,捡野果,剥树皮,扒草根,就着凉水吞咽下去。这些东西几乎没有什么营养,吃过之后,走不多远,就会头昏脑胀,眼冒金星,双腿战抖。实在熬不过去时,就在野菜里掺上少许封存的粮食,胡乱熬上一会儿,算是缓解了一下眼前的痛苦。
有的人见枪带是牛皮做的,便把枪带解下来浸水清洗,发软后切成碎片,放在钢盔里,架在火上熬煮。那个香味,惹得大家个个直流口水,吃过之后都说是世间最佳的美味。
越往前走,食物越少,能吃的野果、鸟蛋、野菜都被前面的部队席卷一空。后面的兄弟饿得没法,眼见身边的人一个个倒地身亡,他们便不顾一切,寻找充饥的办法。
有的战士四处寻找芭蕉,剥取它的嫩茎,和野菜混在一起煮了吃。芭蕉的嫩茎采光了,就挖芭蕉根吃。芭蕉根一经煮过,入口麻,入肚胀,吃多了就会浮肿而死。
一个士兵看到路边有一堆野兽的粪便,不管身边有人没人,抓起就吃。另一个士兵胃中饥火翻腾,也忍不住捏了一小块,闭住气放进嘴里,臭气直冲鼻腔,粪便卡住喉咙,腹中不禁阵阵发呕,一声怪叫又吐了出来。他哀叹一声:“狗娘养的,我还是个人吗?”但还是抓起一大块,硬生生吞了下去。
造化无情,雨季又如期而至,苦海中的弃儿更加灾难深重。
6月初到7月中旬,暴雨在缅甸的东北部肆虐开来。
雨点大如铜钱,砸在身上生疼,砸在山地上形成瀑布,沟渠小河皆成汪洋。洪水裹挟着杂草与大树,汹涌恣肆,从天而降。工兵耗费精力扎制的木筏,还未启用,就被悉数冲走。行军的队伍,一不小心,就被卷走一段。风吹雨淋,很多伤员都发起高烧,高烧引起伤口化脓,拖不了几天便含恨而死。
雨水把土地浸泡得又松又软,幸存下来的人也是苦不堪言。一脚踩下去,一不留神,膝盖以下已陷进了烂泥里。走出烂泥地,路又滑得出奇,每走几步就会跌倒一次,弄得满身是泥,衣服、枪支、背包、米袋,全身都是泥水。大家为了弄掉脸上、手臂上的泥水,就会在雨大的时候,揭掉雨帽,仰起脸,伸出双臂,任由雨水冲刷。路滑泥泞,每个人走得都十分艰难,头上大雨滂沱,身上汗出如浆,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每个人浑身都是湿漉漉的。
雨水稍退,蚂蟥、蚊虫以及千奇百怪的无名爬虫,突然间从地上漫山遍野冒了出来。
蚂蟥未吸血时,细小如绣花针,它们一头吸附在草丛或树叶上,一头悬在空中。一旦有人经过,它们便循着气味,成群结队吸附在人的衣服上。它们钻进人的衣领,爬进人的裤脚,行人并没有丝毫察觉。初被叮咬感觉不明显,等人发现时,它们都已吸饱了血,胀得和拇指一般粗。一位随军撤退的华侨姑娘,感觉身上有些异样,解开衣服扣子一看,腿上、腰上、胳膊上,凡是皮肤柔嫩的地方,都爬满了大蚂蟥。两位老兵顾不得自己,赶紧过去帮忙。他们死死拽住那些滑不溜秋的蚂蟥,那些怪虫却拼命往肉里钻,一拉一扯,用力过猛,蚂蟥竟被拽为两截,钻进皮肉的半截死死钉在里面难以拔出。有个老兵经验丰富,用烟火熏烤,那半截蚂蟥才慢慢退了出来。老兵帮华侨姑娘清除完蚂蟥,再往自己身上一看,好家伙,比华侨姑娘身上的还多。他们忙活了半天,才把蚂蟥清除干净。相互瞧一瞧,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有三四十处伤口在流血。
令人恐惧的是,一旦被蚂蟥叮咬,破伤风就会随之而来。而疟疾、回归热及其他传染病也会随着气温的上升、瘴气的爆发,在森林中的所有生物间流行起来。
队伍继续行进,有些人莫名其妙地发起高烧,有些人莫名其妙地倒地身亡,还有人刚刚坐在路边打了一个盹,转瞬之间身上就爬满了蚂蟥、蚂蚁等各种毒虫。
有一个故事,说是一个夜晚,一位士兵走出窝棚,到外面方便,整整一夜都没有回来。排长带人四处寻找,终于在丛林深处发现一具骷髅,骷髅腰上系有一根表明身份的腰带,有人捡起一看,正是昨夜失踪的那位弟兄。大家推测,肯定是他方便之后,身子疲乏,靠在树上休息,先被蚂蟥吸干了血液,又被蚂蚁啃光了身上的肉。大家这才明白,一路上所见的累累尸骨,原来都是这般的来历。他们一个个毛骨悚然,再也不敢靠在路边休息了。
军长杜聿明也病倒了,他得了回归热,高烧持续不退,面颊通红,浑身无力,只好躺在担架上行军。上坡下坡,攀悬崖,下绝壁,钻刺蓬,渡溪涧,一路之上,抬他的士兵竟累病而死的有20多个。
从莫的出发,前行500多公里,即是胡康河谷,也就是著名的野人山,此地距印度的雷多仅仅100多公里。
部队进入野人山的时间是6月下旬,正值缅甸雨季最为猖狂的时候,暴雨下得昏天黑地,整个胡康河谷一片汪洋。
在这最后的100多公里的路途中,死亡如影随形。
在赶往河谷腹地新平洋的途中,每天都会见到几具到几十具的尸体。晚上,走进宿营地,尸体更是连片成堆,这是许多天连续积聚的结果。第一天有人搭建窝棚宿营以后,当晚就有人死在窝棚里。第二天,活着的人取下窝棚架上的雨衣,默然离去,而尸体则被留在窝棚里。当天,后续部队赶到这个宿营地时,为了省去搭建窝棚的麻烦,就会利用原有的窝棚架,在上面盖上雨衣继续使用。如果棚内有尸体,就将尸体移到棚外。这晚,也会有人死在窝棚里,天亮以后,活着的人也会继续赶路,尸体依旧被留在窝棚里。第三天,第四天……宿营地几十上百个窝棚外面,就会连片成堆躺上几百具尸体。
女军人李明华在身边的战友一个个离世后,历尽艰辛来到了新平洋。那天傍晚,她勉强爬过了一座大山,累得早已精疲力竭,细雨霏霏中望见一座茅屋。她和女伴商议了一下,决定在那里过夜,明早再走。等她们一步一步挨到门前,天已黑了下来。门半掩半闭,屋里已躺满了人。屋里没有生火,借着屋外微弱的光亮,瞅了半天,才在门后找到一块空地,悄悄过去,躺了下来。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正纳闷为何其他人没有动静的时候,忽然闻到一股臭味。仔细一看,屋内躺着的人,面部肿胀,四肢肿大,已经气绝多日了。原来,她们在死人堆里住了一夜。当时吓得手脚冰凉,胃里翻滚,连连呕吐,踉踉跄跄跑了出去。
一路上都是死人,活人却难得一见。人死后,尸体一般是躺着的,不过有的仰卧,有的侧卧,有的俯卧,有的头在高处,有的脚在高处,有的四肢直伸,有的四肢弯曲,有的背靠山坡、大树坐着死去。尸体一般暴露在外,无人收拾,最好也不过是覆盖一层树枝树叶。
人刚死时,肤色惨白,经过太阳几天的曝晒,尸体就会膨胀发黑,再往后就溃烂淌出黑色尸水。此时,苍蝇云集,爬满蛆虫,恶臭逼人。等尸水淌完,就是白骨一具了。
这真是恐怖的人间地狱。每个活着的人,晃着摇摇欲倒的躯体,凭着仅存的求生欲望,继续前行。莽莽丛林,则继续吞噬着每一个人的肉体与灵魂。
在胡康河谷里,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就会有这样的惨剧上演。
在谷地的中心——新平洋附近,一具尸体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本来,在野人山里,尸体早已屡见不鲜,而且自己也许将成为它们中的一具,根本不用大惊小怪,但这具尸体确实与众不同。
在一块约10平方米的平坦地面上,一具尸体孤零零地躺在那里。他双腿伸直并拢,两臂垂直平贴在大腿侧,头部正直,仰面朝天。常见的尸体都是衣衫褴褛,他却穿戴十分整齐,一身毛呢军服,扣得严丝合缝,头戴军帽,帽星耀眼,肩背武装带,腰挎短剑,脚穿球鞋。显然,这是一个校级军官。他自知将死,不肯以粗劣的面目示人,身为中国军人,死也要死得像个样子。
所有路过的同胞,看见他的尸体,往往是猛然一愣,接着便肃然起敬,向他三鞠躬后才继续赶路。
千难万险,九死一生,走出野人山的官兵们终于到了新平洋。这里有营房、库房,营房里有床、被、蚊帐,库房里有罐头、饼干、米面,将士们大喜过望,各人饱餐了一顿。不幸又乐极生悲,有人竟撑死在床上。
新平洋地如其名,在酷烈的雨水里,真的成了一片汪洋中的孤岛。此时,部队只剩下两种选择:一种选择就是一直等到雨季结束,再前往雷多,另外一种选择就是冒险冲出新平洋,直达目的地雷多。(www.xing528.com)
杜聿明选择了后者,在这最后的一段路上,已经油尽灯枯的官兵倒下的比活着的多。这段路,每不到100米,就有几十具尸体长眠于此。
可以说,这是一条尸骨铺成的道路。
诗人穆旦弃文从武,当时在第5军军部任中校翻译。他随第5军一同撤退。他是野人山的亲历者,他幸存了下来。
3年之后,他写下了一篇题为《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的祭诗:
森林:
没有人知道我,我站在世界的一方。
我的容量大如海,随微风而起舞,
张开绿色肥大的叶子,我的牙齿。
没有人看见我笑,我笑而无声,
我又自己倒下去,长久的腐烂,
仍旧是滋养了自己的内心。
从山坡到河谷,从河谷到群山,
仙子早死去,人也不再来,
那幽深的小径埋在榛莽下,
我出自原始,重把密密的原始展开。
那毒烈的太阳,那深厚的雨,
那飘来飘去的白云在我头顶,
全不过来遮盖,多种掩盖下的我,
是一个生命,隐藏而不能移动。
人:
离开文明,是离开了众多的敌人,
在青苔藤蔓间,在百年的枯叶上,
死去了世间的声音。这青青杂草,
这红色小花,和花丛中的嗡营,
这不知名的虫类,爬行或飞走,
和跳跃的猿鸣,鸟叫,和水中的游鱼,
路上的蟒和象和更大的畏惧,
以自然之名,全得到自然的崇奉,
无始无终,窒息在难懂的梦里。
我不和谐的旅程把一切惊动。
森林:
欢迎你来,把血肉脱尽。
人:
是什么声音呼唤?有什么东西忽然躲避我?
在绿叶后面它露出眼睛,
向我注视,我移动,它轻轻跟随。
黑夜带来它嫉妒的沉默贴近我全身。
而树和树织成的网压住我的呼吸,
隔去我享有的天空!
是饥饿的空间,低语又飞旋,
像多智的灵魂,使我渐渐明白,
它的要求温柔而邪恶,它散布
疾病和绝望,和憩静,要我依从。
在横倒的大树旁,在腐烂的叶上,
绿色的毒,你瘫痪了我的血肉和身心!
森林:
这不过是我,设法朝你走近,
我要把你领过黑暗的门径;
美丽的一切,由我无形的掌握,
全在这一边,等你枯萎后来临。
美丽的将是你无目的眼,
一个梦去了,另一个梦来代替,
无言的牙齿,它有更好听的声音。
从此我们一起,在空幻的世界游走,
空幻的是所有你血液里的纷争,
你的花你的叶你的幼虫。
祭歌:
在阴暗的树下,在急流的水边,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
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那刻骨的饥饿,那山洪的冲击,
那毒虫的啮咬和痛楚的夜晚,
你们受不了要向人讲述,
如今却是欣欣的树木把一切遗忘。
过去的是你们对死的抗争,
你们死去为了要活的人们的生存,
那白热的纷争还没有停止,
你们却在森林的周期内,不再听闻。
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
还下着密雨,还吹着细风,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
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第5军最终还是退到了印度,检点人数,加上退回国内的第96师与第200师,整个第5军出发时42000人,回去后只剩下了20000人。其中,战斗减员7300人,撤退减员14700人,撤退减员竟是战斗减员的2倍。
作战中,中高级军官只损失了一位团长。而在撤退时,损失的中高级军官竟有4位之多。他们是第200师师长戴安澜,第96师副师长胡义宾,新编第38师副师长齐学启,第200师第599团团长柳树人。
原本,很多悲剧都可以避免,但由于官长的执拗,却凭空增添了许多不必要的伤亡。撤退时,第96师按照杜聿明的命令,将汽车销毁,大炮抬回。一路之上,抬炮的士兵竟累死了100多人,累病了200多人。最终,因无法携炮翻越高黎贡山,又将它们就地掩埋。
这真是古今战史中罕见的悲剧。
晚年的杜聿明,很少提及野人山,有人来问,他也不说。
或许,一提起野人山,他的心就会滴血。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次凤凰涅槃的旅程。
两年之后,脱胎换骨的远征军,将以崭新的面貌横空出世。
他们要卷土重来。
他们要洗刷耻辱。
他们要创造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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