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训诂,前已详言之矣,而其学实可专门而名者。何也?说经之道,以训诂为第一要事。训诂通,斯经义无不通矣。
诂者,古言也[一],谓以今语解古语[二]也;训者,顺也,谓顺其语气以解之也。以今语解古语,则逐字解释者也;顺其语气以解之,则逐句解释也。时俗讲义,何尝不逐字逐句解释,但字义多杜撰,语意多影响,与所谓训诂有别。训诂者,必古有是训,确而见之故书,然后引而释经,不附会,不穿凿,不凭空而无据。
【笺注】
[一]郑樵《尔雅郑注》卷上:释诂者,古言也,格之以今;释言者,今言也,格之以正。
[二]以今语解古语:王筠《菉友蛾术编》卷上:扶胥,《毛诗》“山有扶苏”,传曰:“扶苏,扶胥,小木也。”可知扶苏是周语,扶胥是秦、汉间语,毛以今语解古语。《诗传》、《诗说》则直以今语改古语也。
【附录】
清惠栋《九经古义》六:《烝民》云:“古训是式。”传云:“古故训道。”笺云:“故训,先王之遗典也。”《说文》引《诗》作诂训(言部),云训故言也。张揖《杂字》云:“诂者,古今之异语也。”训者,谓字有意义也。郭氏《尔雅》有《释诂》、《释训》,樊孙等《尔雅》皆为释故(见《诗》释文)、释训,《艺文志》:“《诗》有《鲁故》、《韩故》、《齐后氏故》、《孙氏故》、《毛诗故训传》。(唐石经及正义皆作诂训,《释文》作故训。正义云:定本作故。)《书》有大小夏侯解故,皆所谓故训,先王之遗典也。”小颜曰:“故者,通其指义。”孔颖达以为古训者,故旧之道故,为先王之遗典,何其谬与?《周书·大开武》曰:“淫文破典,典不式,教民乃不类。”《荀卿子》引传曰:“博闻强志,不合《王制》,君子贱之,皆谓不式古训者也。”(正义首卷诂训传下亦引是诗以为证,与此疏异者。顾君宁人所谓“诸儒义疏不出一人之手”,是也。)
两汉诸儒,类皆明于训诂,故其立说切实可靠,不同宋人之以空言说理者。国朝经学家,如顾氏[一]、阎氏[二]而下,亦皆精通乎此,故能上接汉代,且有发汉儒所未发者。不然,凭空臆造,蔑古又孰甚哉!
总之,解经有至切至要之诀:但能以一字解一字,不添一虚字,而文从字顺,疑义顿晰者,便是绝好;经解若须添数虚字,补缀斡旋,方能成语者,定非。
然欲通训诂,宜讲汉学。汉学者,汉人注经讲经之说也。经是汉人所传,注是汉人创作,义有师承,语有根据,去古最近,多见古书,能识古文,通古语,故必以汉学为本而推阐之,乃能有得。
【笺注】
[一]顾氏指顾炎武。
[二]阎氏指阎若璩。(www.xing528.com)
【附录】
《二程遗书》卷十八:“古之学者一,今之学者三,异端不与焉,一曰文章之学,二曰训诂之学,三曰儒者之学。欲趋道,舍儒者之学不可。”“今之学者有三弊:一溺于文章,二牵于训诂,三惑于异端。苟无此三者,则将何归,必趋于道矣。”
宋黄震《黄氏日抄》卷四十九“儒学传”条:“排二氏以续孔、孟之绝,约六经以起八代之衰,唐之儒学,孰有加于文公乎?若训诂之学,则陆德明、颜师古、孔颖达用意亦良苦,如汉马、郑之流矣。今唐史凡议一制度之沿革、一俎豆之隆杀者皆谓之儒,甚至修姓氏之学者亦预焉。呜呼,是何儒学之亵哉!”
宋林光朝《艾轩集》卷四:“学者有意于六经,则训诂之学不可尽废。欲无惑于训诂,其于古人造字之本,与夫前代所以损益之,乌可不旁通之乎?”
宋滕珙《经济文衡》后集卷十二论汉儒训诂之学《答刘淳叟》:此段谓汉儒窥见些小,终不曾见得大体。问:“汉儒何以溺训诂而不及理?”答曰:“汉初诸儒专治训诂,如教人亦只言某字训某字,令自寻义理而已。至西汉末年,儒者渐有求得稍亲者,终是不曾见全体。”问:“何以谓之全体?”答曰:“全体须彻头彻尾见得方是。且如匡衡论时政,亦及治情性之说,及到得他入手做时,又却只修得些小宗庙礼而已。翼奉言见道知王治之象,见经知人道之务,亦自好了,又却只教人主以阴阳日辰贪狼廉贞之类辨君子、小人,以此观之,他只是复窥见得些子,终不曾见得大体也。唯董仲舒三篇说得稍亲切,终是不脱汉儒气味,只对江都易王云:仁人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方无病,又是儒者语。”
宋俞琰《书斋夜话》卷四:李挺之语邵康节云:“科举之外,有义理之学;义理之外,有物理之学;物理之外,有性命之学。”程伊川曰:“古之学者三,异端不与焉,一曰文章之学,二曰训诂之学,三曰儒者之学。”盖文章之学即科举之学,训诂之学即义理之学,儒者之学即性命之学。性命为上,物理、义理次之,科举之学末也,学吟诗又其末也。
宋俞琰《书斋夜话》卷四:张子韶曰:学者专意时文,不知研穷经史。则举业之外,叩之空空如也,亦可耻也。前辈谓久不以古今灌溉胸次,试引镜自照,面目必可憎,对人语言无味,正此谓也。
元郝经《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十九《辨微论》之“经史”篇:古无经史之分,孔子定六经,而经之名始立,未始有史之分也。六经自有史耳,故《易》即史之理也,《书》史之辞也,《诗》史之政也,《春秋》史之断也,《礼》、《乐》经纬于其间矣,何有于异哉?至司马迁父子为《史记》,而经史始分矣。其后遂有经学,有史学,学者始二矣。经者,万世常行之典,非圣人莫能作。史即记人君言动之一书耳,经恶可并?虽然,经史而既分矣,圣人不作,不可复合也。第以昔之经而律今之史,可也;以今之史而正于经,可也。若乃治经而不治史,则知理而不知迹;治史而不治经,则知迹而不知理。苟能一之,则无害于分也。故学经者,不溺于训诂,不流于穿凿,不惑于议论,不尼于高远,而知圣人之常道,则善学者也。训诂之学始于汉而备于唐,议论之学始于唐而备于宋,然亦不能无少过焉。而训诂者或至于穿凿,议论者或至于高远,学者不可不辨也。学史者,不昧于邪正,不谬于是非,不失于予夺,不眩于忠佞,而知所以废兴之由,不为矫诈欺,不为权利诱,不为私嗜蔽,不以记问谈说为心,则善学者也。古无史之完书,三变而讫于今:左氏始以传《春秋》,错诸国而合之;马迁作《史记》,离历代而分之;温公作《通鉴》,复错历代而合之。三变而史之法尽矣。古不释经,亦三变而讫于今:训诂于汉,疏释于唐,议论于宋。三变而经之法尽矣。后世无以加也,但学之而不遗,辨之而不误,要约而不繁,得其指归而不异,而终之以力行而已矣。呜呼!后世学经者,复务于进取科名,徇时之所尚,破碎分裂,经之法复变矣。学史者务于博记注,滋谈辩,钓声誉,以爱憎好尚为意,混淆芜伪,而史之法复变矣。其将变而无穷耶?其亦变而止于是耶?其由变而经史之道遂亡也邪?九师兴而《易》道微,《三传》作而《春秋》散,昔人之议犹若是,矧于今之变乎?变而不已,其亦必亡矣。
元胡炳文《云峰集》卷二《明复斋记》:古今之学有三,曰吾儒之学,曰训诂之学,曰词章之学。汉专门尚训诂,注尽圣贤千言万语,于身心无纤毫益。唐科举词章,则枝叶愈繁,本根愈失,而去道愈远矣。惜不知我得于天者何物?
明魏校《庄渠遗书》卷十一《与邓鲁别纸》:圣人说话,都是教人切实做工夫。如《学而》首章圣人分付要如此如此,假令有一学生只管去念,众必惊讶,以为病狂丧心。呜呼!此乃后世记诵之学。设有一生只管对人解说学是如何,习是如何,众必惊讶,以为病狂丧心。呜呼!此后世训诂之学。设又有一生要求胜夫子,夫子说学,他便要说以不学为学,夫子说习,他便要说以不习为习,如此,众有不大惊讶者乎?此即慈湖是也。此正棒喝禅师、诃佛骂祖者也。鲁生,鲁生,胡不观鹰乃学习,都是实事,空言使不得也。
【今按】上述所引皆为宋、元朝诸儒有关训诂之学的论述,涉及学术分类,可见清代学者有关学术分类的话题是接着前人的说法往下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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