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说文应该怎样写法呢?
第一,做解说文,应该注意定义(Definition)。
有人说,中国科学的所以不发达,原因固然很多,但从古以来,谈道说学,不讲定义,思想混沌,实足以妨碍科学智识的发达。严幼陵在他译的耶芳斯《名学浅说》上说得好:严氏的话是很对的!(严氏此书,虽系翻译耶芳斯(Jevons)的Primer of Logic,但“引喻设譬”,“多用己意”,可算是一部翻译的创作。至今尚为国内研究论理学的极好本子。)中国人言“气”言了几千年,究竟“气”是什么东西,竟无一定的定义。言“心”言“性”,谈“天”说“道”,讲“仁”讲“义”也是一样。解说文的目的,是使人明了所说的事物究竟是什么东西,倘作者对于所说的名辞或主题没有一定的界说,则说来说去,说了半天,旁人还不知说什么东西。
有时所用之名之字,有虽欲求其定义,万万无从者。即如中国老儒先生之言“气”字。问人之何以病,曰“邪气内侵”。问,国家之何以衰,曰“元气不复”。于贤人之生,则曰“间气”。见吾足忽肿,则曰“湿气”。他若“厉气”“淫气”“正气”“余气”。鬼神者二气之良能。几于随物可加。今试问先生所云“气”者,究竟是何名物,可举似乎?吾知彼必茫然不知所对也。
然则凡先生所一无所知者,皆谓之“气”而已。指物说理如是,与梦呓又何以异乎?今夫气者,有质点有爱拒力之物也。其重可以称,其动可以觉。虽化学所列六十余品,至热度高时,皆可以化气。而今地球所常见者,不外淡[5]、轻[6]、养[7]三物而已。他若空气、水气、炭酸[8]、亚摩尼亚,皆杂质也。即今人言电气亦大误。盖电固非气,而特世间一种力而已。出言用字如此,欲使治精深严确之科学哲学,庸有当乎?今请与吾党约:嗣后谈理说事,再不得乱用“气”字,以祛障蔽。庶几物情有可通之一日。他若“心”字、“天”字、“道”字、“仁”字、“义”字,诸如此等,虽皆古书中极大极重要之立名,而意义歧混百出,廓清指实,皆有待于后贤也。
什么是定义呢?
定义是确定一概念的意思,以区别于旁的概念。人类的智识愈进步,事物愈复杂,定义更重要。我们要判断一件事物,一种学说,一种主义,则对该事物、学说、主义的内容,必须明了。所以概念的定义是很重要的。譬如就社会主义而说,在俄国则为布尔塞维主义[9](Bolshivism),在法国则为工团主义(Syndicalism),在英国则为基尔特社会主义(Guild Socialism),在美国则为I·W·W(The industrial Workers of The World),概念意义各不相同。成仿吾讲无产阶级文学,钱杏村也讲无产阶级文学,但是成仿吾的无产阶级文学理论并不同于钱杏村的无产阶级文学理论。瓦逊(Watson)是心理学上的行为主义者,郭任远也是心理学上的行为主义者,但瓦逊的行为主义并不同于郭任远的行为主义。
胡适之先生也说“拜金主义”,上海滩上的买办也说“拜金主义”,但胡适之的“拜金主义”一定不同于上海买办的拜金主义。一切学说、主义、事物,都应有一个明确的概念。概念有“种概念”,有“类概念”。每一个定义是以种概念和类概念,成一特别的界说。这“界说”普通文章中叫做主旨。解说文的第一目的,在使人懂得。有主旨有界说的文章才可使人懂得。我们谈起张勋,都知道他提倡复辟;谈起康有为,都知道他主张君主立宪。张勋、康有为固不值得说,但比那些朝北暮南、忽左忽右的军人政客能使人记念,有价值得多。有界说有主旨的文章才是有价值的文章,正同有主张有操守的人物才有价值一样。
第二,做解说文,应该注意区分(Division)。
什么叫做区分呢?这里所说的区分,好像科学上所说的分类(Classification)。我们知道科学当中,如动物学、植物学等科,因为分类分得详细严密,所以能够有很大的进步。但分类也不是容易的事,如中国人把一切的东西都分作“金、木、水、火、土”,叫做五行。如是又把五行应用于算命、看相、医药。这是很荒谬的举动。科学上的详细分类法,这里不能详说。解说文中的区分是在一篇文章的界说或主旨已定之后,按界说中或主旨的论理上的次序说明。例如前面所引的周作人先生所作的《平民文学》一文,他的主旨是“平民文学”即“研究平民生活——人的生活——的文学”。但他一层一层的说来,首拿“平民文学与贵族文学”相比较,又拿“古文”与“白话”相比较,于是决定在“文字形式上,是不能定出区别”。接着是说明“平民文学”与贵族文学的区别“是内容充实,就是普遍与真挚两件事”。于是又分“第一”“第二”说明。后来又就“意义”上,说,“第一,平民文学决不单是通俗文学。”“第二,平民文学决不是慈善主义的文学。”这样一层一层的说明,好像抽丝,好像剥茧,平民文学的意义,也就明白了。这就是叫做区分。近人胡适之、梁启超的文章都善用区分的法子,所以能明白通畅,令人易懂易解。徐志摩先生的文章也做得很美的,但他的文章,正如俄人伊凤诺(Ivanov)所说:“有点糊涂,不大清楚。”区分应该注意:(一)统一(Unity),(二)联结(Coherence)。否则,难免“有点糊涂,不大清楚”了。
第三,做解说文应该注意有力和有趣。
解说文的性质是偏于理知的。但拉长了脸孔说道理,实在也有点讨厌。古罗马的诗人诃累萧斯[10]说:
含笑谈真理,又有何妨呢?
在讲台上讲书的教员,不能使学生发笑的人,是引不起学生的注意的。文章也是一样。我们为什么都喜欢鲁迅、吴稚晖的文章呢?因为他们的文章,不但有力,而且有趣。例如人生观是何等严重的题目,是何等冷静的文章,但到了吴老先生的笔下,便是:
所谓人生,便是用手用脑的一种动物,轮到“宇宙大剧场”的亿垓八京六兆五万七千幕,正在那里出台演唱。请作如是观,便叫做人生观。
这个大剧场是我们自己建筑的。这一出两手动物的“文明新戏”是我们自己编演的:并不是敷衍什么后台老板,贪图趁几个工钱,乃是替自己尽着义务。倘若不卖力,不叫人“叫好”,反叫人“叫倒好”,也不过反对了自己的初愿。因为照这么随随便便的敷衍,或者简直踉踉跄跄的闹笑话,不如早还守着漆黑的一团。何必轻易的变动,无聊的绵延,担任那兆兆兆兆幕,更提出新花样,编这一幕的两手动物呢?
并且看客也就是自己的众兄弟们,他们也正自粉墨了登场。演得好不好,都没有什么外行可欺。用得着自己骗自己吗?
并且,卖钱的戏只要几个“台柱子”,便敷衍过去。其余“跑龙套”的也便点缀点缀,止算[11]做没有罢了。这唱的是义务戏,自己要好看才唱的;谁便无端的自己扮做跑龙套的,辛苦的出台,止算做没有呢?
并且,真的戏,唱不来,下场了不再上场,就完了。这是叫做物质不灭,连带着变动,连带着绵延,永远下了场马上又要登台的呀!尽管轮到你唱,止是[12]随随便便的敷衍,踉踉跄跄的闹笑话,叫人搜你的根脚,说道:“这到底是漆黑一团的子孙,终是那漆黑一团的性气!”不丢人吗?
(吴稚晖,《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
一个冷静的题目,写成唱戏一般,何等有趣!有趣并不是一件坏事。我们研究教育的人,当知道趣味在教育上的价值。解说文第一应该使人容易懂得,第二应该使人容易记得。只有有力而有趣味的文章,才可使人容易懂而且容易记。使解说文有力而有趣的方法很多。或者用譬喻的方法,或者用反覆[13](Repetition)的方法,或者用比较(Comparison)和对比(Contrast)的方法。我们读过《新旧约》的人,知道耶稣讲道理是最会譬喻的。例如《路加福音》第十五章上说:
众税吏和罪人,都挨近耶稣要听他讲道。法利赛人和文士,私下议论说:“这个人接待罪人,又同他们吃饭。”耶稣就用比喻说:“你们中间谁有一百只羊,失去一只,不把这九十九只撇在旷野,去找那失去的羊直到找着呢。找着了,就欢欢喜喜的扛在肩上,回到家里。就请朋友邻舍来,对他们说:我失去的羊已经找着了,你们和我一同欢喜罢。我告诉你们,一个罪人悔改,在天上也要这样为他欢喜,较比为九十九个不用悔改的义人,欢喜更大。或是一个妇人,有十块钱,若失落一块,岂不点上灯,打扫屋子,细细的找,直到找着么?找着了,就请朋友邻舍来,对他们说:我失落的那块钱已经找着了,你们和我一同欢喜罢。我告诉你们,一个罪人悔改,在上帝的使者面前,也是这样为他欢喜。”(www.xing528.com)
这些譬喻都很妙。夏丐尊先生曾说:“研究文学的人,不可不看《圣经》和《希腊神话》。”我相信他的话很有理。譬喻是很重要的。一切大教主、大圣人、大哲学家,孔丘、孟轲、庄周、墨翟、荀卿的说教都喜欢用譬喻。我们可以随便在他们的书中找出例子。比较和对比都是很重要的。如《庄子·外物篇》说:
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反覆也可以促进文章的有力的。如《老子》上的: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又如《庄子·寓言篇》上的:
……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
古书与古文用这种法子很多(参看唐钺的《修辞格》第五章,此书虽小而举例极精),可以令人容易讽诵,容易记忆。要解说文有力与有趣,不可不讲种种修辞方法。
【注释】
[1]理知,今写作“理智”。
[2]名辞,今写作“名词”。
[3]磁,此意,今写作“瓷”。
[4]徼幸,今写作“侥幸”。
[5]淡,此意,今写作“氮”。
[6]轻,此意,今写作“氢”。
[7]养,此意,今写作“氧”。
[8]炭酸,此意,今写作“碳酸”。
[9]布尔塞维主义,今译作“布尔什维克主义”。
[10]诃累萧斯,今译作“贺拉斯”。
[11]止算,今写作“只算”。
[12]止是,今写作“只是”。
[13]反覆,今写作“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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