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是最足表现作者人格的文字。书信可以说理,可以言情,但多数是叙事。古人的书信中如宋代的苏东坡、黄庭坚,唐代的李白、白居易,清代的郑板桥等人,均有许多很可爱的书信。书信最要是直写性情,如曾国藩的书信便多装假架子,不很好。中国人的家信写得好的不多。家长的地位太高了,小一辈子写信大都战战兢兢,吓得什么话也不敢说了。近年来这种地位的尊严的滥调渐渐打破了,家信也写得好起来了。近人冰心女士的《寄小读者》很可看。冰莹女士的《从军日记》也是用信的体裁写的,也很可看。我们现在且举清人郑板桥的一封信,作为书信的一个例子:
范县署中寄弟墨
十月二十六日得家书,知新置田获秋稼五百斛,甚喜。而今而后,堪为农夫以没世矣。要须制碓,制磨,制筛罗簸箕,制筛大小扫帚。制升斗斛;家中妇女率诸婢妾,皆令习舂揄蹂簸之事,便是一种靠田园长子孙气象。天寒冰冻时,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暇日咽碎米饼,煮糊涂粥,双手捧碗,缩颈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嗟呼!嗟呼!吾其长为农夫以没世乎!
我想天地间第一等人,只有农夫!而士为四民之末。农夫上者种地百亩,其次七八十亩,其次五六十亩,皆苦其身,勤其力,耕种收获,以养天下之人。使天下无农夫,举世皆饿死矣。吾辈读书人,入则孝,出则弟,守先待后,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所以又高于农夫一等。今则不然:一捧书本,便想中举,中进士,作官如何攫取金钱,造大房屋,置多田产。起初走错了路头,后来越做越坏,总没有个好结果。其不能发达者,乡里作恶,小头锐面,更不可当。夫束修自好者,岂无其人?经济自期,抗怀千古者,亦所在多有。而好人为坏人所累,遂令我辈开不得口。一开口,人便笑曰:“汝辈书生,总是会说,他日居官,便不如此说了。”所以忍气吞声,只得捱人笑骂。工人制器利用,贾人搬有运无,皆有便民之处,而士独于民大不便,无怪乎居四民之末也!——且求居四民之末而亦不可得也。
愚兄平生最重农夫。新招佃地人,必须待之以礼。彼称我为主人,我称彼为客户;主客原是对待之义,我何贵而彼何贱乎?要礼貌他!要怜悯他!有所借贷,要周全他,不能偿还,要宽让他!尝笑唐人七夕诗,咏牛郎织女,皆作会别可怜之语,殊失命名本旨;织女,衣之源也;牵牛,食之本也;在天星为最贵。天顾重之,而人反不重乎?其务本勤民,星象昭昭可鉴矣。吾邑妇人,不能织䌷织布,然而主中馈,习针线,犹不失为勤谨,近日颇有听鼓儿词,以斗叶为戏者,风俗荡轶,亟宜戒之。
吾家业地虽有三百亩,总是典产,不可久恃。将来须买田二百亩。予兄弟二人,各得百亩足矣,亦古者一夫受田百亩之句也。若再求多,便是占人产业,莫大罪过。天下无田无业者多矣;我独何人,贪求无厌,穷民将何所措手足乎?或曰:“世上连阡越陌,数百顷有余者,子将奈何?”应之曰:“他自做他家事,我自做我家事。世道盛则一德遵王,风俗偷则不同为恶,亦板桥之家法也。”哥哥字。
【注释】
[1]如下,原文为“如左”,因是竖排,故如是说。
[2]瓦独柏逊,今译作“瓦尔德·比桑特”。
[3]太泰戈,今译作“泰戈尔”。
[4]朵思朵也夫斯基,今译作“陀思妥耶夫斯基”。(www.xing528.com)
[5]蒸溜,今写作“蒸馏”。
[6]罗曼罗阑,今译作“罗曼·罗兰”。
[7]梭格拉底,今译作“苏格拉底”。
[8]卢骚,今译作“卢梭”。
[9]莎梅儿·贝比士,今译作“塞廖尔·佩皮斯”。
[10]嘉勒尔,今译作“卡莱尔”。
[11]山名,瑞安的胜迹。
[12]花,此意,今写作“哗”。
[13]十剎海,今写作“什刹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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