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应该怎样造句呢?
我们在未造句之先,应该知道什么是句。
凡有起词,有语词,而辞意已全者曰句。
所谓起词即英文中的Subject,语词即英文中Predicate。(Subject有译作“句主”的,Predicate有译作“谓语”的。)
例如:
我来了。
这里面“我”字即“起词”,“来了”即“语词”,这句虽只有三字,而辞意已全,所以算作一个句子。
句子的种类甚多。有长句(Long Sentence),有短句(Short Sentence),有简单句(Simple Sentence),有复杂句(Complex Sentence),有并列句(Balanced Sentence),有弛缓句(The Loose Sentence),有严紧句(The Periodical Sentence)等分别。详细研究,是文法上的事。我们现在且随便举些例子。
短句、长句、简单句多不必举例子的。什么叫做复杂句呢?
复杂句与简单句不同。简单句只表示一个思想或事物,而复杂句是表示二个以上的思想或事物,换句话说,就是用二个以上的子句,使成为复杂句的。
例如:
谁知探春早使了眼色与侍书,侍书出去了。
(《红楼梦》七十二回)
宝玉见无客至,遂欲回家看视黛玉,因先回怡红院中,进入门来,只见院中寂静无人,有几个老婆子和那些小丫头们,在回廊下取便乘凉,也有睡卧的,也有坐着打盹的,宝玉也不去惊动。
(《红楼梦》六十四回)
什么叫做并列句呢?
凡是二个以上的字句,字数略同,组织和意义也大概相同的,叫做并列句。
例如:在骈体文中,这类的并列句很多。骈体文为中国文学的特色。文中偶然用一二句骈体文,未尝不可以增加文字的美丽。但过事雕琢,不顾文意,则成“涂脂抹粉之泥塑美人”,与八股文一般,无文学上的价值了。骈体文的例子,我们这里姑且不举。
那穿绿袍的,总司天下毛族,乃百兽之主,名百兽大仙;那穿红袍的,总司天下禽族,乃百鸟之主,名百鸟大仙;那穿黑袍的,总司天下介族,乃百介之主,名百介大仙;那穿黄袍的,总司天下鳞族,乃百鳞之主,名百鳞大仙。
(《镜花缘》)
(张载《西铭》)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之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之所以倾颓也。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王勃《滕王阁序》)
弛缓句与严紧句是修辞学上的名词。什么是弛缓句呢?
弛缓句是一句之中,在收尾之前可以停顿一处或数处,但是在文法上是意义完全的。
例如:
倪老爷说:“长兄!告诉不得你!我从二十岁上进学,到而今做了三十七年的秀才,就坏在读了这几句书,拿不得轻,负不得重!”
(《儒林外史》二十五回)
上面的句子“我从二十岁上进学”到“就坏在读了这几句书”为止,意义也是完全的。这就是弛缓句。
什么是严紧句呢?
严紧句是不到一句的末尾,意义不能完全的。
例如:
于是吕公著,韩维,安石藉以立声誉者也;欧阳修,文彦博,荐己者也;富弼,韩琦,用为侍从者也;司马光,范镇,交友之善者也。——悉排斥不遗力。
这个句子不到末尾意义不能完全,所以叫做严紧句。
以上系就文法及修辞学上而论句的分类。单懂得这些分类,在造句时也没有什么用处的。善于作文的人,各人有各人的文格:有的是“一清如水”,有的是“朦胧若烟”。有的人的句子我们一看就明白,有的人的句子我们非看了几次,想了许多时不会明了。各人的思想不同,文格不同,句法也不同。有的人的句子做得清洁,有的人的句子做得有力,有的人的句子做得深刻,有的人的句子做得美丽。我现在且随便举些例子。
在近代的文人中,梁任公与胡适之的文章都以清洁胜。初学作文人大概都喜欢梁、胡的文章,因为他们能够“深入浅出”,说理虽深,而句子很容易懂。(梁、胡的文章甚多,我们现在且不必引。)有人以为说理的文章应该清洁,而写景写情的文章应该美丽。其实清洁中何尝没有美丽。我现在且举一两个例子。
王冕放牛倦了,在绿草地上坐着。须臾,浓云密布,一阵大雨过了,那黑云边上镶着白云,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湖边上的山,青一块,紫一块,绿一块。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的,尤其绿得可爱。湖里有十来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
(《儒林外史》第一回)
这些句子没有什么长处,不过清洁的描写而已。但这是一幅绝好的素描,活灵活现,何等的美!(www.xing528.com)
又如:
没两盏茶时,宝玉仍来了。黛玉见了,越发抽抽搭搭的哭个不止。宝玉见了这样,知难挽回,打叠起百样的款语温言来劝慰,不料自己没张口,只听黛玉先说道:“你又来作什么?死活凭我去罢了!横竖如今有人和你顽。比我又会念,又会作,又会写,又会说会笑,——又怕你生气,拉了你去哄着你。你又来作什么呢?”
宝玉听了,忙上前悄悄的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隔疏,后不僭先’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姐妹,宝姐姐是两姨姐妹,论亲戚,也比你远;第二件,你先来,俺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从小儿一处长大的。他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远你的呢?”黛玉啐道:“我难道叫你远他?我成了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道:“我也为的是我的心。你难道就知道你的心,不知道我的心不成?”黛玉听了,低头不语;半日,说道:“你只怨人行动嗔怪你,你再不知道你怄的人难受!就拿了今日天气比,分明冷些,怎么你倒脱了青肷披风呢?”宝玉笑道:“何尝没穿?见你一恼,我一暴躁,就脱了。”黛玉叹道:“回来伤了风,又该讹着吵吃的了!”
(《红楼梦》第二十回)
这些句子写宝玉、黛玉吵嘴怄气的情景,信手写来,也没有什么雕琢,只是清洁而已。然而看呀,这里面写宝黛的性情,黛玉的多心,宝玉的真诚,小女儿的“生了气又讲和”的神气,何等动人,何等美丽!
其次,我们且说有力。
古人形容王羲之的书法,说是:“铁画银钩。”这“铁画银钩”四字很可拿来表现造句有力的精神。有力的反面就是萎蘼[1]。萎蘼是不好的。在近人的文章中,以鲁迅先生的文章造句最有力。我们且举出一些鲁迅先生的文章来做例子。
首善之区的西城的一条马路上,这时候什么扰攘也没有。火焰焰的太阳虽然还未直照,但路上的沙土仿佛已是闪烁地生光;酷热满和在空气里面,到处发挥着盛夏的威力。许多狗都拖出舌头来,连树上的乌老鸦也张着嘴喘气——但是,自然也有例外的。远处隐隐有两个铜盏相击的声音,使人忆起酸梅汤,依稀感到凉意,可是那懒懒的单调的金属音的间作,却使那寂静更其深远了。
只有脚步声,车夫默默地前奔,似乎想赶紧逃出头上的烈日。
(《示众》,《彷徨》,一零九页)
这一段文章描写“夏日可畏”的情景,如“许多狗都拖出舌头来,连树上的乌老鸦也张着嘴喘气”等句,形容酷热可畏的情境,何等有力!正如孙福熙君所说:“他的文章中没有风月动人,没有眉目传情,他的描写如铁笔画在岩壁上,生硬以外还夹着巜一巜一尖利的声音,使人牙根发酸或头顶发火。”
又如魏金枝先生在他的《留下镇上的黄昏》上面写的:
来此古西溪边,已是梅花落后,满山杜鹃花映红的时节,心胸烦愁,天天吃活虾过去,正像活了好几个世纪般,自己觉得自己是苍老了!第一原因为着无事可做,第二原因也为着不愿去做,因之疏散放闲,行尸般踱来踱去,立起坐倒,天天过着一样刻版[2]的生活。生命浸在污腐的潦水中,于是永古不会伸出手来,只用恶毒眼睛,向四周以残酷的瞭望,寻求人吃的老虎般,在找些弱者来消遣我的爪牙。
(《七封书信的自传》一百零三页)
魏金枝先生的小说,在我近来看见的新小说中算是很好的。上面的文章中写生命的沉闷和愤激的神气,使人读了不觉发生一种深刻的印象,哭不得,笑不得,叹气不得,是有力而勇猛的描写。
再次,我们且说深刻。
我的朋友孙伏园君曾说:“中国人是不会做深刻的文章的。读惯了胡适之、梁任公一流流畅文章的人,尤不会懂得深刻文章的好处。”
伏园的话是有感而言的。胡适之、梁任公一派的文章长处在于清洁流畅,短处在于不深刻。他们的文章能使人一目了然,但不能使人反复咏诵,若有余味。近代会作深刻的文章的要推周氏兄弟,可以说中国到如今还没有新出的作家及得上他们。深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讽刺(Satire),也有幽默(Humor)。我们且举一些例子:
革命,反革命,不革命。
革命的被杀于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杀于革命的。不革命的或当作革命的而被杀于反革命的,或当作反革命的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并不当作什么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反革命的。
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
(鲁迅,《小杂感》,《而已集》,一百五十页)
有一个“普罗”文学批评家曾根据这段《小杂感》而断定鲁迅的“不革命”。其实,他连鲁迅文章的意思,也没有看懂。鲁迅说的是反话,是讽刺。只有深刻地留心当代革命事实的人,才能了解这段文章深刻的悲哀。
又如周作人先生在《死法》一文中说:
枪毙,这在现代文明里总可以算是最理想的死法了。他实在同丈八蛇矛嚓喇一下子是一样,不过更文明了,便是说更便利了,不必是张翼德也会使用,而且使用得那样地广和多!在身体上钻一个窟窿,把里面的机关搅坏一点,流出些蒲公英的白汁似的红水,这件事就完了;你看多么简单。简单就是安乐,这比什么病都好得多了。
(《泽泻集》,一百二十页)
如果有人看了上面的话,以为周作人先生是赞成“枪毙”,那简直是笑话了!
深刻的文章是不容易做的,只有幽远深刻的理想,才可以产生深刻的句子。
法国文学家法朗士说:“文学除了美,并没有也不能有什么目标。”这句话照我们看来,虽然有些偏,但也有至理。美虽然不是文学的唯一目标,但除了美就不成文学。所以有些人作文章造句力求美丽。其实,就广义说来,上面所说的“清洁”“有力”“深刻”,也未尝不是美丽。但这里的美丽,好作艳丽讲,指一些好修琢句子的文章。
如今呢?过的是花的生活,生长于光天化日之下,微风细雨之中。过的是花的生活,游息于山巅水涯,寄身于上下左右空气环围的巢床里。过的是水的生活,自在的潺潺流走。过的是云的生活,随意的袅袅卷舒。几十页几百页绝妙的诗和诗话,拿起来流水般当功课读的时候,是没有的了。如今不再干那愚拙煞风景的事,如今便四行六行的小诗,也慢慢的拿起,反复吟诵,默然深思。
我爱听碎雪和微雨,我爱看明月和星辰,从前一切世俗的烦忧,占积了我的灵府,偶然一举目,偶然一倾耳,便忙忙又收回心来,没有一次任他奔放过。如今呢,我的心,我不知怎样形容他,他如蛾出茧,如鹰翔空……
(冰心女士,《寄小读者》,一百零二页)
冰心女士的文章,可以算是表现女性艳丽的极处,如出水芙蓉,如空谷幽兰,使人读了沉醉,迷离,愉快。她的造句美丽是得力于旧诗词的。
又如徐志摩先生笔下写曼殊斐儿[3]的美:
从前有一个人一次做梦,进天堂去玩了,他异样的欢喜,明天一起身就到他朋友那里去,想描摹他神妙不过的梦境。但是,他站在朋友的面前,结住舌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因为他要说的时候,才觉得他所学的人间的字句,绝对不能表现他的梦里所见天堂的景色。他气得从此不开口,后来就抑郁而死。我此时妄想用字来活现出一个曼殊斐儿,也差不多有同样的感觉,但我却宁可冒猥渎神灵的罪,免得像那位诚实君子活活的闷死。她也是铄亮的黑漆皮鞋,闪色的绿丝袜,枣红丝绒的围裙,嫩黄薄绸的上衣,领口是尖开的,胸前挂一串细珍珠,袖口只齐及肘弯。她的发是黑的,也同密司B一样剪短的,但她栉发的式样,却是我在欧美从没有见过的。我疑心她有心仿效中国式,因为她的发不但纯黑而且直而不卷,整整齐齐的一圈,前面像我们十余年前的“刘海”,梳得光滑异常,我虽则说不出所以然,我只觉得她发之美也是生平所仅见。
至于她眉目口鼻之清之香之洁浄,我其实不能传神于万一,仿佛你对着自然界的杰作,不论是秋月洗净的湖山,霞彩纷披的夕照,南洋里莹澈的星空,或是艺术界的杰作,培德花芬的沁芳南,怀格纳的奥配拉,密克朗其罗的雕像,卫师德拉(Whistler)或是柯罗(Corot)的画,你只觉得他们整体的美,纯粹的美,完全的美,不能分析的美,可感不可说的美;你仿佛直接无碍的领会了无限的欢喜,在更大的人格中解化了你的性灵。我见了曼殊斐儿像印度最纯澈的碧玉似的容貌,受着她充满了灵魂的电流之凝视,感着她最和软的春风似的神态,所得的总量我只能称之为一整个的美感。她仿佛是个透明体,你只能感讶她粹极的灵彻性,却看不见一些杂质;就是她一身的艳服,如其别人穿着,也许会引起琐碎的批评,但在她身上,你只觉得妥贴,像牡丹的绿叶,只是不可少的衬托。
(《曼殊斐儿小说集》附录)
只有徐志摩的美的辞句,才配写曼殊斐儿那样的美人!徐志摩的造句美丽不是从中国古书中学来的,他大概受了不少的西洋名著——诗、散文、小说的影响,用意遣词,皆能戛戛独造。(但徐先生文章的短处,有时艳丽而不免流于轻浮。)
【注释】
[1]萎蘼,今写作“萎靡”。
[2]刻版,今写作“刻板”。
[3]曼殊斐儿,今译作“曼斯菲尔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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