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征便是一种具体的写法,这名词是新译的,但中国古文书中也有不少象征的写法。即所谓譬喻。如以“白发”写“老人”,以“衫青鬓绿”写“少年”,以“红巾翠袖”写女人,以“姹紫嫣红”写春天,以“西风红叶”写秋天等多是。这类具体写法的新辞,在当时本为有天才的文人新造的,但后来经无数的饭桶文人的滥用,渐渐成为“套语”了。写到这里,我忽然看见一本《作文述要》的一段文字,且引在下面。
假使我们要记一样东西或一样事情,要它具体明白,非炼字不可。
例如我说“桃花红”,那桃花怎样红法,红到怎样,仍不知道。便是说“桃花甚红”,也不具体。假使说“桃花醉”,那却把桃花红的情状和漫烂的意态,都写出来了。从那里写出起的?从一个“醉”字。因为我们读到醉字,便连想[2]到醉酒人的红面和他漫烂的情态了,好像桃花也是这样。又如我说“她发怒了”,这是极不具体的一句话。因为她的性格和怒的情况,都没有表示。假使说“她睁了眼儿竖了眉儿怒了”,怒的情态固然表现出来,她的性格仍未表出。最后我说“她睁着眼儿竖着柳眉儿的发怒了”,这样一来,才把她发怒的意思描写出来,仿佛有一个美人,在我面前发怒哩。
(周侯于编,《作文述要·论用字》)
这里一段所说完全是“昏人胡话”。“桃花醉”也不算具体的写法。(“从那里写出起的”一句简直不通。)“柳眉儿”“杏眼儿”在现在已经成为“套语”,不能拿来作模范具体写法来教人了。
试问现在的时髦美人,有几个是“柳眉”“杏眼”的?况且美人发怒何必定要“睁着杏眼儿竖着柳眉儿”?这完全是一种无聊的乱调,不能算作具体写法,不能算作象征。正如“红巾翠袖”是宋人的写女人的句子,拿来写现代女子便是笑话。我们现在要教学生用具体的写法,要教学生用象征法用字,应该用实际的观察做底子,用丰富的想像作譬喻。如《诗经》中的写美人:
手如柔荑,
肤如凝脂,
领如蝤蛴,
齿如瓠犀。
螓首,蛾眉——
巧笑倩兮!
美目盼兮!
(《诗经·卫风·硕人》)
这里写美人的手,美人的肤,美人的领,美人的齿,美人的首和眉,面面俱到,惟妙惟肖,是传神之笔!是模范的象征写法。
《旧约·雅歌》里这一类象征的写法很多:
我的佳偶,
你甚美丽,
你甚美丽,
你的眼好像鸽子眼。
(《雅歌》第一章)
我的佳偶在女子中,
我的良人在男子中,
如同苹果在树林中。
(《雅歌》第二章)
你的大腿圆润好像美玉,
是巧匠的手作成的。
你的肚脐如圆杯,
不缺调和的酒。(www.xing528.com)
你的腰如一堆麦子,
周围有百合花。
你的两乳好像一对小鹿,
就是母鹿双生的。
(《雅歌》第七章)
研究西洋文学的人,万不能不研究《新旧约》。研究《新旧约》的人,万不能不研究《雅歌》。《新旧约》可说是西洋文学之花,《雅歌》又可说是《新旧约》之花。《雅歌》中的许多譬喻的象征写法,可说是独步千古!
中国旧词中也多这种象征的写法。
如周美成的:
人如风后入江云,
情似雨余黏地絮。
(《玉楼春》第四首)
如吴文英的:
一丝柳,一寸柔情。
(《风入松春园》词)
如辛稼轩的:
事如芳草春长在,
人似浮云影不留。
(《鹧鸪天》第十五首)
都是象征的具体写法。
在小说中用象征的具体写法最有名的是刘鹗《老残游记》中的一段:
王小玉便启朱唇,发皓齿,唱了几句书儿。声音初不甚大,只觉入耳有说不出来的妙境: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唱了十数句之后,渐渐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不禁暗暗叫绝。那知他于那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几转之后,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四叠,节节高起,恍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来峰削壁千仞,以为上与天通,及至翻到傲来峰顶,才见扇子崖更在傲来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见南天门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险,愈险愈奇!那王小玉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又极力骋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周匝数遍。从此以后,愈唱愈低,愈低愈细,那声音渐渐的就听不见了。满园子的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少动。约有两三分钟之久,仿佛有一点声音从地底下发出。这一出之后,忽又扬起,像放那东洋烟火,一个弹子上天,随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纵横散乱。这一声飞起,即有无限声音俱来并发。那弹弦子的亦全用轮指,忽大忽小,同他那声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坞春晓,好鸟乱鸣。耳朵忙不过来,不晓得听那一声的为是。正在撩乱之际,忽听霍然一声,人弦俱寂。这时台下叫好之声轰然雷动。……
(《老残游记》第二回)
又如鲁迅先生在《吶喊》上写的:
我吃了一惊,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故乡》,一零一页)
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
(《故乡》,一零四页)
这种例子很多,不再举了。总之,用象征写法,要自己根据自己的观察,加上自己的想像,自铸新词,方为妥当。正如第一个用花来喻美人的当然是天才,第二个用花来喻美人的便是傻子了。我们要打倒古典,创造新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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