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易是用字的初步。但文章做得好,用字应该用得确切。古语说:“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同是一样的泉水,为什么在山则清,出山则浊呢?这不是水的本质不同,是水的环境不同。同是一样泉水,放在清的地方就清,浊的地方就浊。这句话可以比喻用字确切的重要。同是一样意义的字,但用这个字便觉得好,用那个字便觉得不好,这便是确切不确切的分别。正如贾岛的“僧推月下门”,当然不如“僧敲月下门”。齐己的《咏早梅》“昨夜数枝开”也不如“昨夜一枝开”来得确切。为什么“一”字比“数”字好呢?因为“一枝开”才表现得出早梅的精神。我从前学做诗,有“有泪无处哭,西风好相挥”的句子,后来给胡适之先生看见了,替我改为“有泪无处哭,西风好相吹”。“吹”字当然比“挥”字好。因为“西风”只能相吹。可见用字确切是重要的。
怎样才可以使用字确切呢?要用字确切,该注意的有几点:
(1)应该注意人物的个性。
(2)应该注意地域的关系。
(3)应该注意时代的异同。
人物的个性是重要的。林黛玉有林黛玉的个性,贾宝玉有贾宝玉的个性。武松有武松的个性,李逵有李逵的个性。史湘云因为有点咬舌子,所以叫宝玉二哥哥,叫成“爱哥哥”。这个“爱”字只有用在史湘云口中才对,若用在林黛玉口中便不对了。又如宝玉眼中初见面的林黛玉,是“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这“似蹙非蹙”“似喜非喜”的形容辞[1],形容多愁多病的林黛玉的眉目正对。要拿来形容薛宝钗便不对了。又如武大郎因为生得矮,所以叫做“三寸丁穀树皮”,这话若拿来形容“身长八尺,一貌堂堂”的武松便不对了。又如李逵一出口便是:“干鸟气么!”这话是黑旋风爷爷的口吻。知文知理的宋江便不会说出那样“鸟话”了。各人有各人的个性,所以写各人的举止、容颜、口吻都不应相同。
岂但写人宜注意个性,写景物也宜注意个性,因为景物有地域的关系。作《老残游记》的刘鹗先生说:(www.xing528.com)
止水结冰是何情状?流水结冰是何情状?小河结冰是何情状?大河结冰是何情状?河南黄河结冰是何情状?山东黄河结冰是何情状?须知前一卷所写是山东黄河结冰。
(见《老残游记》第十一回原评)
同是一样的水结成的冰,却有“止水”“流水”的不同,“小河”“大河”的不同,“河南”“山东”的分别。正如大明湖的景致,不同于西湖,也不同于玄武湖。黄山多松,莫干山多竹,庐山多云。这都是地域的关系。用字用得确切,应该知道各地的特别个性,所以我在前面曾说实际观察是很重要的。又如西洋人以面包为主要食品,中国人以米饭为主要食品。我们若说西洋人非吃饭不能生活,便不对了。因为他们一辈子不吃饭也会活着的。各地方的习惯有区别,不容混写。如南洋人用手指吃饭,我们用筷子吃饭。我们若写南洋人吃饭全用筷子也就不对了。这都是地域的关系。应该知道各地方的景物、风俗、习惯的异同,用字才能确切。
时代的异同也是很重要的。钱玄同先生曾说:“故如古称‘冠,履,袷,裳,笾,豆,尊,鼎’仅可用于道古;若道今事,必当改用‘帽,鞋,领,袴,碗,盆,壶,锅’诸名。”
这是时代名词上的变迁。中国文字,虽然是独立的,也时受别种的影响。如从印度来的“卍”字,从蒙古来的“歹”字。又如“袈裟”“刹那”“辟克匿克”等外国译名,也随时代而流行。如胡适的“辟克匿克来江边”一句诗,若改为“带了食物来江边”,意思反不周到。近来的小说散文中常见“威那斯”(Venus)、“蜜丝”(Miss)、“烟士披里纯”(Inspiration)、“憧憬”(Akogare)等等新词,用得恰当,能增加文字的美丽与有力。善于作文的人,应该随时代而采用新的名词与字,俾文章能代表时代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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