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戍[戌]二月十二日
恩孚行年三十,始识《论语》一书,为人生立学之本,任择一语一字,身体力行,必有所得。数年以来,惟服膺恕字,以冀勉强行之。
《论语》文简而明,初学易解,尝谓童子入塾,略辩字义,即当令诵《论语》,次《孝经》,次《孟子》,次《尔雅》,次《诗》,次《书》,次三礼,戴记为发明二[三]礼之书,必先治二[三]礼而后及之;《大学》、《中庸》本戴记中之二篇,其言精深博大,非童子所能猝窥其义,且欲实践其言,舍《论语》、《孝经》其道无由,故竣能诵三礼时诵之未迟。次《春秋三传》,次《易》。如是则虽愚鲁子弟,不能兼治诸经,而童年以《论语》、《孝经》为根柢,苟粗通大义,他日必不失为循谨之士。今人狃于科举之学,志在速化,四子书外,以五经为限,先《学》、《庸》而后《论》、《孟》,舍《尔雅》而治《诗》、《书》,习戴记而遗《仪礼》、《周官》,戴记中如《丧服小记》、《杂记》、《丧大记》诸篇,塾师以场屋命题所不及,不复令生徒诵习,尤为可慨。尊《左氏》而凡废《公》、《谷》,不达圣人之所雅言而轻于学,宜经术之荒也。
十三日
《论语》重出之文,孔氏门人各记所闻,而会心正自不同。如巧言令色,鲜矣仁,记于第一篇者,次为仁之本后,恐巧令之妨仁也;记于第十七篇者,次今之愚也诈后,恶巧令也。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记于第八篇者,次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后,意注不谋政也;记于第十四篇者,次之以君子思不出其位,意注不在位也。若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第一篇、第九篇两见;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第一篇、第四篇两见;入太庙每事问,第三篇、第十篇两见;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第六篇、第十二篇两见;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第九篇、第十五篇两见。而文有详略,字有出入,此或圣人重言之,或门人同时并志之而各从其类。胡氏有以为逸其半者,殆非也。今人于重出之文,多置弗诵,苟简之习,窃所不取。
十四日
《论语》,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说文》敬从攴、苟。苟,自急敕也,则敬其事即急其事,敬与后,字义正相对,犹敏于事而慎于言、讷于言而敏于行之例也。故孔氏以先尽力而后食禄为解。《方言》:自关而西,秦、晋之间凡相敬爱谓之亟。《广雅》:亟,敬也。《文中子》拟《论语》,至一字一语皆肖之,颇为后世訾议,然古之仕者为人,今之仕者为己二语,大是有味,有位者正可借以自惕。
顾亭林先生以《论语》两难矣哉,分南方、北方之学者,寄慨深矣。今之学者或且兼当日南、北之病,士风变而愈下,此人才所由匮乏也。
十五日
孔氏家学,不外《诗》、《礼》,而《诗》学之精曰思无邪,《礼》学之精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身心切要之事备矣。纷纷然论齐、鲁、韩、毛之异同,争郑、王之得失,不如从此数语,随事省察。
五月二十一日
《春秋》义,母以子贵,故妾子立,母得为夫人。顾妾母虽为夫人,特庙而祭,且其庙子死则废,盖加隆而本尝无等,所以为天下后世防其微也。范武子《谷梁传序》曰,以妾母为夫人,是嫡、庶可得而齐也,意盖谓母以子贵,《公羊》之义,而非《春秋》之通义,岂未知何氏《解诂》已剖析言之乎。
二十二日
《公羊》义《春秋》变周之文,从殷之质;而何氏述立子之法,谓其双生也,质家据见立先生,文家据本意立后生。今孪生子以先生者为兄,后生者为弟,此质家之制,而即《公羊》之义也。
二十三日
《公羊传》,若楚王之妻媦,何云媦妹也。而《尔雅·释亲》无此文。《说文》据此传云:楚人谓女弟曰媦。而扬子《方言》无此文。考《方言》母谓之媓,谓妇妣曰母姼,称妇考曰父姼,皆南楚语,而独不著此。雄问异语于天下,上计孝廉及内郡卫卒会者,凡二十七岁而成书,不应复有所遗,疑雄时此语已不传。如以经传所见而略之,则谓虎于菟,固曾见于《左氏传》者,何著之于第八篇欤。《唐书·宗室传》云:同安公主,高祖同母媦也。此于千余年后操春秋之楚语,岂史家之体乎。
六月初五日
三传多异义,不胜举,其歧出之甚者,如一仲子也,隐元年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賵,五年考仲子之宫。《公羊》以为桓之母,《谷梁》以为惠公之母、孝公之妾,以《左氏》断之,则《公羊》信而《谷梁》诬也。一夫人子氏也,隐二年夫人子氏薨。《公羊》以为隐公之母,《谷梁》以为隐之妻,《左氏》无传,而杜氏以为仲子;以经上书归仲子賵核之,则杜氏申左之意诬;而三传均无隐娶于宋之据,则又《公羊》信而《谷梁》诬也。一尹氏也,隐三年尹氏卒。《公羊》、《谷梁》皆以为天子之大夫,而《左氏》经尹作君,传以为声子;以夫人子氏为隐母断之,则《左氏》诬也。一齐仲孙也,闵元年齐仲孙来。《公羊》以为公子庆父,《春秋繁露》同。《左氏》以为仲孙湫,以《谷梁》断之,若《公羊》信而《左氏》诬,以经前后皆书公子庆父核之,庄三十二年,闵二年。则《左氏》信而二传诬也。一夫人也,僖八年禘于大庙用致夫人。《公羊》以为齐媵女之先至者,即声姜。《左氏》以为哀姜,《谷梁》但言立妾非正,与《公羊》实无异词,而范氏泥外弗夫人之意,《谷梁传》云,一则以宗庙临之而后贬焉,一则以外之弗夫人而见正焉,上一指此夫人,下一指秦人归成风襚弗夫人,皆妾为夫人者也。据刘子政说以为成风,以经下书夫人姜氏核之,僖十一年,十七年。则《公羊》信,《左氏》诬,而范氏又踵刘说之误也。一蔡侯朱也,昭二十一年蔡侯朱出奔楚。《公羊》、《左氏》经无异文,而《谷梁》经朱作东,传以为贬东国曰东;以经尹氏、君氏之异文推之,朱、东亦形相近而讹,则《谷梁》诬也。他如戎捷之戎为菽,庄三十一年。《谷梁》说独异;伯于阳为公子阳生,昭十二年。《公羊》说独异;鄫季姬子、叔姬事,僖十四年、十五年,文十四年、十五年。《左氏》说独异,皆可据经以定其诬。经先书齐人伐戎,山戎则戎,非菽也;先书北燕伯款出奔齐,则齐高偃非纳公子阳生也;首书季姬,次书季姬归于鄫,终书鄫季姬,则遇鄫子非在来宁后也;不先书叔姬归于齐,则非配昭公者也。《汉书·艺文志》谓邱明论本事而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末世口说流行,故有《公羊》、《谷梁》、邹、夹之传,则《左氏》固应优于二传,顾亦多未可信者。盖班志删刘歆之《七略》,其伸《左氏》而屈四家也,意本于歆,未宜遽以是少二传也。窃以为治《春秋》者,当据经以断传;于经无所据,则姑取三从二之义,庶凡其失之者鲜矣。《公羊》、《谷梁》经皆终于西狩获麟,《左氏》经独终于孔子卒,杜氏谓弟子欲记圣师之卒,故采鲁史记以续夫子之经,而终于此。此弟子尊其师则然,传经者乌得以弟子之私恩而失圣人之意乎。且《左氏》于传不箸其生日,而独有取于续经之卒日,非若二传之不箸卒日,得以经尽获麟为解也。刘氏逢禄谓续经乃刘歆妄作,不为无见。
初六日
《春秋繁露》《离合根》、《立元神》、《保立[位]权》、《循天之道》、《天地之行》诸篇,多杂道家之言,不类董子语。《崇文总目》谓疑后人取而附箸。窃意其所附箸者,亦多采文、景以前之说,故或原本黄老,不纯于儒;而程泰之定其非古,宜楼大防以所见未广讥之也。
初七日
董子曰,性之名非生与,又曰,性待教而为善,见《春秋繁露》《深察》、《名号》篇。此与告子言生之谓性异,亦犹荀子言性恶意在劝学,与告子性犹杞柳义犹桮棬异。告子之言性,以学与教为妨性者也,荀子则惟恐人之弗学,董子则惟恐人之弗教者也。特董子之言性有善质而未能善,视荀子性恶之说为无弊,故后儒无集矢于董子者,其宗恉亦何尝不异孟子欤。
十二日
梁惠洒耻一问,兼举齐、秦、楚,而孟子言挞秦、楚之坚甲利兵,此孟子不欲梁修怨于齐,以成摈秦之势,非偶遗齐也。山东诸侯系天下之大势者,远秦之国莫如齐,近秦之国莫如梁。孟子游梁在秦取河西后,虑梁之不足支秦而五国将遍受其祸也;去齐在取燕后,闵六国之交之不可复合,而秦祸迫也,观齐宣问交邻而备陈事小事大之义,意可知矣。由是推之,则连诸侯者之次于上刑,谓连衡之人,非谓从[纵]人也。赵邠卿以连诸侯为合从[纵],似失孟子意。
十九日
孟子言三代之学,皆所以明人伦,此即孔子所谓百世可知而不在损益之列者也,然则后之建学者,宜知所从事矣。
今郡县学有明伦堂,盖本孟子之意,惜徒存其名而已。好异者至以三纲之说出自纬书,而疑其不足据,此人心之大患也。
二十一日
赵邠卿谓孟子通五经,尤长于《诗》、《书》。考七篇中,言《诗》三十五,言《书》二十九,信矣。顾其得力所在,曰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盖治经而通其大意,以之权衡万物,绰如也。汉儒详于名物训诂,使学者得所依据而已,若夫经世之学,在读书者之挈其领尔。
二十二日
《周官》犹今之会典也,《仪礼》犹今之通礼也,近世治三礼者,号为通儒,而究心会典、通礼者,顾什不一二,安在其切于世用欤。(www.xing528.com)
郑高密时以汉制说经,或颇訾议之,不知此正高密之所以为通儒也。
二十四日
《月令》本《吕氏春秋》十二月纪首章,盖不韦集诸儒为之,多采善言,故虽成于苛暴之世,而犹存三代遗意,令秦能遵而行之,去成周之治不远也。以是知秦无李斯,则商鞅之法犹未足亡秦矣。
七月初三日
《月令》,孟春日在营室,孟夏日在毕,孟秋日在翼,孟冬日在尾,此秦时之日躔也。今岁戊戍[戌],春分日在室六度五十九分,夏至日在参五度五十九分,秋分日在翼七度十三分,冬至日在尾十五度九分,距秦二千余年,而《月令》孟月日躔之所,今为仲月日躔之所。恒星东行,积差一宫,则知《尧典》仲夏之星火,秦时固宜季夏而昏中,仲秋之星虚,秦时固宜季秋而昏中。王肃以《尧典》与《月令》不合,谓日中日永为仲月,星鸟星火为季月,不达其故,而欲巧说以诬经,曷怪其难郑而终不胜也。肃以《月令》为周公作,岂不以郑目录尝辨之,故持此说以自异欤。顾太尉秦官与季秋为来岁受朔日注,其说既无以易郑,即以中星之法考之,周初距尧时岁差固不及一宫,亦多见其支离而已。
初四日
《学记》,今之教者呻其占毕,多其讯。郑注言今之师自不晓经之义,但吟诵其所视简之文,多其难问也。据此则二千年以前塾师之陋,已略同于今。然曰多其讯,则犹教而知困者也。知困即教学可以相长矣,岂若今之塾师,徒呻其占毕已乎。
官先事,士先志。二语已尽出处之义。
初五日
《祭法》,帝喾能序星辰以著众,鲁语,帝喾能序三辰以固民。知《尧典》中星之法,固非创始矣。考《通鉴外纪》附注,地皇氏定星辰,分昼夜,以三十日为月,十一月为冬至。说本《通历》。此中土天文学之鼻祖也。
初六日
《礼器》,大明生于东,月生于西;《祭义》,日出于东,月生于西。孔氏广牧历引大戴记、《史记》历书、夏纪、《法言》以释之,见《礼记·天算》释。至详析矣。江氏衡尝自述其新义云,日出于东,据一日言,月生于西,据一月言。意不出孔释外,其简明则无以过也。
初七日
《乐记》,三王异世,不相袭;《礼》经解,以旧礼为无所用而去之者,必有乱患。合而观之,即孔子答子张之意也。世知管子变周公之法而霸齐,亦知其效在张四维欤。
初八日
《中庸》,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见舜之大知,虽好问,而无轻用之言也。苟不察于其善恶,而惟迩言之是用,则巧令、孔壬接踵于虞廷矣。
十二日
《大学》,生之者众,为之者疾。先儒以生与为皆属之农。窃以为古者农工并重,生之者谓农,为之者谓工也。盖农之利,取之天地,而工之利,取之于身,以是为生财大道,绝非与人争利者。比《周官》太宰九职,一曰三农生九谷,五曰百工饬化八材,此农工并重之证。《中庸》九经,一曰来百工,且曰来百工则财用足,此工为生财大道之证。《孟子》,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此为之者谓工之证。郑注,是不务禄不肖,而勉民以农也,或仅指生众食寡言。孔疏,为之者疾,谓百姓急营农桑事业也,生与为始并属之农。吕氏不夺农时之说本此。
十三日
《射义》,与为人后者,郑注,与犹奇也,后人者,一人而已,既有为者而往奇之,是贪财也。观此知衰周风俗之偷,而周公之教息矣。徐氏师曾训与为干,其义较明。焦氏循训与为兼,亦可备一说。万氏斯同、俞氏樾并以后为役字之误,恐非。
十九日
《周官》,正月谓周正,正岁谓夏正,郑注,正月之吉,周正月朔日也;正岁,夏正月朔日。巾车王之五路,木路与焉,明堂位,大路,殷路也;郑注,大路,木路也。大司乐以乐舞教国子,大韶与焉。郑注,大韶,舜乐也。以此见孔子之论为邦,不惟服冕为从周,即夏时殷輅韶舞,亦非变易时王之制也。《春秋》改制之说,其足据乎。《春秋繁露》曰,春秋之道,奉天而法古,又曰,春秋之于世事也,善复古,讥易常,欲其法先王也。董子述《公羊》义如是而已。自何注谓《春秋》托新王受命于鲁,于是述何者群以改制诬孔子,正董子所谓僻者得此以为辞,世迷是闻,疑正道而信邪言也。
二十三日
《考工记》云,国有六职,百工与居一焉。郑注,百工,司空事官之属,司空篇亡记所列五材三十工,得事官六十之半。而冢宰之属,玉府工八人,典妇功四人,追师工二人,屦人工八人;宗伯之属,龟人工四人,巾车工百人;司马之属,弁师工四人,皆在官之工,与在官之贾同在府史下、胥徒上。冢宰之属,庖人贾八人,大府贾十有六人,玉府贾八人,职币贾四人,典妇功贾四人,典丝贾四人;司徒之属,泉府贾八人;司马之属,马质贾四人,羊人贾二人,巫马贾二人;司寇之属,犬人贾四人。郑注,贾,主市买知物贾。其一官而工贾备者,工犹必在贾上,以四民之序序之也。太宰九职,五曰百工饬化八材,六曰商贾阜通货贿。闾师,任工以饬材事贡器物,任商以市事贡货贿,亦此意。惟司市伪饰之禁十有二,商贾独先于工,盖抑末之一端。后世工政不修,渐至抑工于贾之下,而所以饬材辨器者不古若矣。
二十八日
《仪礼·丧服》,为人后者,为其父母报。传曰,为人后者,孰后,后大宗也。此非特以或后祖父、或后曾高祖见所后之不定,亦兼弟后兄者言,故经不曰为人子,而曰为人后。自《公羊》谓为人后者为之子,而何氏又谓弟无后兄之义,为乱昭穆之序,失父子之亲;于是后世之议《礼》者纷纷矣,不知以弟为子,固非《礼》意,谓弟不可为兄后,则大宗无从子,行者将不得立后,尤非《礼》意。《白虎通》云,小宗可以绝,大宗不可以绝,故舍己之后,往为后于大宗。戴圣云,大宗不可绝,言适子不为后者,不得先庶耳;族无庶子,则当绝父以后大宗,此但就无支子者言。胡氏培翬驳许猛小宗无支子则大宗自绝之说,而未穷小宗并无适子之变。春秋于跻僖公讥,明兄继弟者犹不可以先弟,则弟为兄后,又何嫌乎。推无从子行之变,则亦可以穷并无弟者之变。
八月初六日
丧、祭二礼,乃圣人所以端风俗之本,曾子所谓慎终追远,民德归厚也。十七篇中,丧、祭之礼居七,而《丧服》一篇,子夏独为子传,圣门宗旨盖可见矣。
《论语》所重民食、丧、祭,食者,养之本,丧、祭者,教之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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