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箕子于朝鲜论
殷三仁皆见于《书》,而武王既革殷命,释囚访范,所以礼遇箕子者独厚,顾其封于朝鲜事,为《书》所不载,遂孳乳后儒之异说。《史记·宋微子世家》,一曰封箕子于朝鲜,再曰箕子朝周,则箕子之受封于武王,固无疑矣。而世以《汉书·地理志》有殷道衰,箕子去之朝鲜语,《后汉书》因仍前书,亦称遭衰殷之运,避地朝鲜,遽援是以疑《史记》之非,抑何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也。夫使箕子而果去于殷衰之日,则纣亦安得而囚之,武王亦安得而释之,《洪范》之访又孰从而访之。即以为释囚、访范非两时事,既陈九畴不欲臣周而去,则异日之朝周又何为者。其朝周也,以封于周而朝也。且周即不臣箕子,而箕子固已不臣而臣也。
刘道原《通鉴外纪》采《史记·世家》说,而不录汉志之文,其去取诚为不苟。而金氏《纲目》前篇兼存之,殆不以为非,而意在取《史记》不臣之说,以振厉风教欤。考伏生《尚书·洪范大传》云,箕子不忍周之释,走之朝鲜,武王闻之,因以朝鲜封之;又云箕子既受周之封,不得无臣礼,故于十三祀来朝。汉人古义为伪孔所乱,赖此犹见崖略,差足根据。以前之言核之,则箕子非去于殷道衰之日可知,而所谓不忍周之释,乃自以苟免耻,非有所不满于周,其卒受周封,因与《微子世家》说显相吻合。《史记》之足信一也。以后之言核之,则所谓不得无臣礼,益见周之未尝臣之,而箕子因亦未尝效夷齐首阳之节。臣而不臣,亦与仕周有间,而未自违其罔为臣仆之志。《史记》之足信二也。特访范当在朝周之日,《史记》乃误列于封箕子之前,致与《大传》不合,而《外纪》因之,罗长源《路史》又因之,则其失亦与汉志均矣。
然必谓汉志所述箕子事举无足信者,又非也,其盛称箕子教朝鲜以礼义,而赞叹仁贤之化不置,此理所必然,无足异者。今朝鲜虽久非箕子之裔,其疆索亦远过于箕子之所封,而素为中国同文之国,累世臣服,风俗柔谨犹昔,盖未始非礼教之遗。惜其积弱,渐以不振,而邻国构难,国之人竟无有能起而抗之者。箕子之风殆将堕矣,而世事之变迁,又不惟一朝鲜为然,可胜慨哉。
昔苏氏父子之策六国也,老泉咎赂秦之失计,子由谓宜厚韩亲魏以摈秦。窃以为此皆苏秦之所已言,而战国时纵人之所尽能道者也。盖自三晋分,而山东诸侯之大势在魏与齐。齐去秦远,力足助五国以拒秦,而秦不能祸。魏之未弃安邑,与秦界河,塞殽函之冲,不惟与韩为四国障,且足为韩之右臂。孟子游齐不用而游梁,复在丧地于秦后,时则六国之秦祸已亟矣,其自处虽不屑为纵人所为,亦曷尝不与苏秦约纵之意合,亦曷尝不权度乎事势之难易,以决身之去就。特其往来齐、梁间,固始终欲以仁义之言一六国之心,而非若苏秦之意反覆而行诡变,言横不行而始言纵也。顾梁惠伐赵而纵散,齐宣伐燕取之而纵之合也愈难。彼纵人者既不足恃,则惟孟子省刑薄敛,深耕易耨,修孝悌忠信之说,为足以自强而支秦,事小事大、畏天保国之说,为足以固六国之交而纾秦祸。何言之?魏既丧河西地,非得五国助,势不能复与秦抗,六国之臣,惟魏公子无忌熟知之用,能谏魏王之与秦攻韩,救赵邯郸以存其国,而终率五国之师败秦蒙骜,故无忌存而六国虽削不亡。然齐、魏既不能用孟子于前,而六国之人才如无忌者不再见,又卒中秦间以死,欲不为秦并,得乎。夫秦方以远交近攻为计,而六国且助之自攻,齐又事秦唯谨,以堕其远交之彀,洵不待智者而知天下之所一矣。
今五洲之形势,一大战国也。俄据地球六之一,强于当日之秦。以亚洲形势计,则我中国东三省与朝鲜、日本为韩、魏,西北缘边诸地为赵,西藏与英属之印度为楚,十八行省与越南、暹逻、缅甸为燕、齐。以欧洲形势,则德、奥、土耳其为韩、魏,意大利为赵,瑞典、挪威、丹麦、荷兰、比利士、英之三岛为楚,法、瑞士、日斯巴尼亚、葡萄芽为燕、齐。合亚、欧两洲形势计,则印度、阿富汗为韩、魏,西藏为赵,欧西诸国合土耳其、阿剌伯地为楚,而中国、朝鲜、日本尚不如当日燕、齐之逸。统全球水陆之形势计,则中国全境及印度、阿富汗、波斯为韩、魏,澳洲及南洋群岛为赵,欧西诸国及非洲全境为楚,而南北美洲略如燕、齐。曩者日本发难于我中国,类三晋之自残,而亚洲之全局已坏。欧西诸国之联盟,无以异于六国之纵约,而俄、法之交方密,德又折而入俄,则英之势渐孤,而欧洲之祸机已伏。英、美不与于辽东之役,而使俄得争东方之海权,已略等齐之不助五国以自误。一旦印度为俄所并,则全球诸大国其不为六国续者鲜矣。夫六国之时,患在迂阔孟子之仁义而不用,非真无能拯其危者也。而今俄之新政,远过于秦之孝公,我中国人心乃适蹈孟子所谓上下交征利之病,即慨然有愿用孟子之迂阔者,而并未见其人,不益大可惧也夫。
蒯通善为长短说论
瘖者以手语,聋者以目听,人之貌万亿,而无一人焉可不以言交。言者,祸福之始也。积人成国,积国成天下,则国与国交,亦以言始,故圣门有言语之科。而汉志谓纵横家出,行人之官,盖一言而造天下之福者以信,一言而构天下之祸者以诈。至世变日亟,则信者有时而构祸,诈者亦有时而造福,此不可以常理推也。
蒯通者,纵横家也,史迁谓其善为长短说,论战国之权变为八十一首,傥班氏所谓上诈谖而弃其信者欤。其书自号隽永,或以为即今所传《战国策》者,是不具论,要非《汉志》所录蒯子五篇也。《汉志》纵横十二家,前乎蒯子者,有苏子、张子、庞煖、阙子、国筮子、秦零陵令信,后乎蒯子者,有邹阳、主父偃、徐乐、庄安、聊苍。而史迁《仲尼弟子列传》,称子贡利口巧辞,孔子常黜其辩。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岂圣门使才乃近战国游士之所为耶。夫子贡固熟闻孔子无信不立之说者,以巧辞存鲁,似诈而不害其为信,则言语一科之为效大矣。彼纵横家者,以匹夫之口舌,而能操天下事之长短,信善用其术,曷尝不足以稍纾天下之祸。
吾甚惜通有子贡之才,而学不子贡若也。顾能与安其生同却项王之封,而秦失其鹿数语,卒从容以免汉高之烹,亦差胜于世之见利而动、临难色变者矣。且其进贤曹相国有足多者,令高帝不终弃之,其功必不出随、陆下也。后世论人才者,慨然有子贡使外国之想,通且不可得,况子贡哉。
古之君天下者,其幅陨之广狭,只视威德所能及与否,而不以兵力取也。自黄帝画野分州,得百里之国万区。洎尧之世,东西至日出入之处,而南及交趾,北及幽都,盖其政教所被远矣。《禹贡》崏山,应劭以为冉駹地,则汉时西南夷所居,已有见夏书者。犹昆仑、析支在金城郡,渠搜在朔方郡。汉时所辟地,本禹时即叙之西戎,居荒服外流沙内者也。
后以太康尸位,四夷咸畔,后桀时畎夷至入居邠、岐,于是中国始有夷患。商革夏命,共球集于亳邑,殷武之诗云,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而迁史、班书谓西南夷,皆氐类,非即尝臣服于汤者欤。有周之兴,庸蜀羌髳见于《牧誓》,而武帝元光一诏,亦云周之成康,海外肃慎,北发渠搜,氐羌徕服,知西南夷地亦尝臣服于周。后王稍更陵夷,戎狄内侵,延及平王,秦襄公驱犬戎而有岐、丰,后世子孙竟并天下,天下始置三十六郡。
秦败而南海三郡为赵佗所据,闽中为亡诸所据。汉初郡国入版图者,虽仍秦三十六郡之旧,而边境稍绌于秦孝武席。文景之业,海内富庶,其雄才大略,诚不欲守其固有之土,而止建元三年遣严助浮海救东瓯,实从事夷狄之权舆。时中国元气全盛,王师所至,闽越望风而走,固其宜也。乃以得志闽越之故,慨然以唐虞成周之远德为慕,至于形之诏令,而天下遂知上意之所向,唐蒙、司马相如辈,始乘间以济其长君,逢君之恶,而好大喜功之帜乃张于西南夷矣。
且夫西南夷之地,既为三代以前臣服中国之地,则使武帝之威德诚足以及远,彼亦且献珍崩角之恐后,又何俟发卒通道为。乃蒙之说上,以通道南夷也,曰制粤,一奇也。相如之说上,以通道西夷也,曰可置郡也。以置郡为说,则是贪其土地,欲以巴蜀民命易卬、筰而已。以制粤为说,则是无夜郎固不足以制粤,何后日反以破粤服夜郎哉。况通道夜郎之明年,匈奴方入上谷,杀略吏民。揆当日时势,中国方从事北方不暇,尚能分力于西南夷乎。既以公孙宏议罢西夷,稍休巴蜀士卒,复以张骞、王然、于柏、始昌、吕越人数辈之说,发南夷兵以启衅且兰,虽牂柯、粤巂、沈黎、文山、武都五郡,卒继犍为而置,亦幸南粤已破,八校尉兵得移诛隔滇道者,始集其事耳。不然,亦终耗费无功已矣。至元封二年平西南夷未服者,置益州郡,而其经营于建元,再举于元鼎者,厥功甫竟罢民不已甚乎。
今沈黎、文山二郡不列汉志,盖汉志定筰即沈黎治,后并入粤巂郡。汉志崏山即文山,后并入蜀郡,崏、文声相近也。其益州郡诸县,皆今云南地。武都郡诸县错杂今甘肃阶州、秦州及陕西地。犍为、粤巂二郡诸县,错杂今四川、云南、贵州地。牂柯郡诸县,错襟今云南、贵州、广西地。之数郡者,自周以前,其地皆衅服不幸,汉武先后十余年间,勤民者三,而其道大通,遂永为中国。有产其地者,得渐摩礼义而成风俗,则巴蜀一时之不幸,不可谓非西南夷万世之幸也。夫人情以蹈常习故为不乐,而风会之日开,又天运所必至。今之通道泰西各国,且有不得已而为之,而其道数倍于汉武时者,后千百年,又将何如哉。
霍光出入进止不失尺寸论
尝疑霍光挟震主之威,推燕王仆上官,废昌邑一骖乘,而宣帝若有芒刺在背,其人必盛气难犯,雄奇过人,非规矩法度之所能限制。而班氏状其资性端正,则曰无出入下殿,止进有常处,郎仆射窃识视之,不失尺寸。此独何欤。昔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如妇人女子,不称其志气。苏子瞻论之,谓此其所以为子房,盖惟柔者可以屈天下之至刚,而惟静者可以宰天下之群动。莫敖以趾高覆楚师,周勃以厚重安刘,此前古得失之鉴也,于光何怪。
迹光生平事业,岂尝规规于尺寸以内哉,正恃有不失尺寸之处,故其所以成就者独大。后世动以伊、霍并称,霍之与伊,相去诚远。而孟子尝以一介不予一介不取多尹。然则光之持重于出入进止间,毋乃其细微处亦有相肖者乎。特光仍以不学失之,宜其器局终不逮尹也。今之论者,或以功高而护其短,或以后嗣之灭亡而诋其过,均之不离乎成败论人之见,而于观人之法,两无所当。夫诚知观人之必于其微,则持是道以进退天下之人才,不难矣。
冯奉世矫制破莎车论
尝读班书《西域传》,而叹汉世之立功名于绝国者,多非常之才也。傅介子之于楼兰,文忠之于罽宾,段会宗之于乌孙,以单车使者,诛名王,斩太子;而常惠以姑翼故攻龟兹,甘延寿、陈阳[汤]以郅支故攻康居之单于城,冯奉世以呼屠徵故攻莎车,皆用便宜发诸国兵,遂安反侧,为汉廷树威。吁,盛哉!
奉世矫制事,在宣帝元康元年,呼屠徵之强,不逮郅支,而过于姑翼,奉世之运奇,亚于延寿、陈汤而略与惠等,其赏不足以酬勋,则又略与延寿、汤等。而一沮于匡衡、石显,一沮于萧望之,虽君子小人之用心不同,均之足以短豪杰之气者也。望之虑后之奉使者利以奉世为比,生事夷狄,而故抑其封,此诚老成之见,然亦思奉世之击莎车生事耶,为西域全局计耶。如徒曰矫制之不可训,则庶几近理,然亦思汉之矫制者独奉世耶。夫奉世固学春秋涉大义者。春秋之义,大夫出疆,有可以安国家,则颛之可也。丞相将军之议封奉世,以此岂曲说欤。厥后奉世以关内侯终,而杜钦尚以延寿之得封列侯讼奉世。前事公论之自在人心,而奇功之不泯于身后,如是夫。
贾捐之请弃珠崖论
土地、人民、政事,国之三宝,然必政事肃而后人民乂,人民乂而后土地可以永保。汉元之世,恭、显用事,关东大饥,珠崖杀吏民,此非内政不肃之明效欤。于此之时,将经营荒岛,驱无辜之民以斗死于海外,孰若专恤关东之为愈。君房之议请罢郡,不可谓非深识远虑也,顾后世有未可援是以藉口者。盖邹衍大瀛海之说,阅二千余年而始验。
古之据形胜于天下者,类于陆而不于海,其在东南下游之地,且非争雄之所,况孤悬海中、水土毒湿如珠崖者乎。故贾生请击匈奴,以其壤地相接,足为边境患也。君房之请弃珠崖,以其有之而无利于我,弃之而无害于我也。噫嘻,君房之议弃珠崖,诚是矣。而如元帝之优柔寡断,恭、显之同恶相济,仅借弃地以暂苏濒死之饥民,何救于汉之不振。罢一郡易,复文景之威业难,朝无人焉,谁与为理。特其惓惓以关东为忧,与乃祖痛哭流涕长太息之意,若出一辙,乌得以其晚节之误于杨兴,而没所长耶。
然则君房之言,信出于爱民之苦心,而非为后世苟且图安者开自便之路也。夫珠崖之可弃,以我弃之而无人能取之也。若明明人取于我,而其地复为举国全局之所系,徒以内不自振,欲夷视于珠崖,是匪特暗于时势,亦君房之罪人矣。尝慨海禁弛而大地之形势全变,昔之扼险在陆,而今之扼险在海。则昔之所可弃者,皆今之所可宝。起君房而处今日之天下,其建议当何如哉。
汉成帝召扬雄颂赵充国图画论
国家当人才飙奋之日,龙骧而虎步者趾相错于廷,一二将帅之臣若走卒耳。洎乎衰气乘之,举朝若长夜之酣卧,而山川秀灵,变为之闷而不发,罕产奇杰之士。于是日慨想前人之威业,以为若彼其人,吾恨不及身而见之。此古今之所同也。
汉成帝之世,以西羌有警,追美充国,召扬雄为其图画作颂,盖有高祖歌《大风》之意焉。然歌风以思韩、彭,高祖暮齿,亦稍厌兵矣。而炎汉之火德,犹如旭之初升,颂图画以思充国,于成帝之世额为美谈,而卒无救于祸水之灭火,讵惟兴替殊势,抑亦主德之昏明异欤。夫充国屯田十二策,老成之谋,惟宣帝之明为能信而用之,非然者不以为迂,则以为养寇自利而已,尚能以七十余之年立功羌虏哉。吾以是知庸暗如成帝,虽有充国而不能使竟其长也。班氏称充国学兵法,通知四夷事,此即其建树动[勋]烈之本。今未至遽无充国其才,而天下之患且百倍于西羌,瞻功臣之遗像,冀笃生之可再,吾将操觚颂之矣。
光武封卓茂论
理天下者有激厉风俗之道二:曰刑,曰赏。刑之为用,戮一人而使天下知上意之所恶;赏之为用,荣一人而使天下知上意之所好。顾以刑威天下,不如以赏劝天下之收效捷者,非必人心尽趋利也。古来忠臣、义士与夫孝子、悌弟、信友之所为,其奋发于天性者什之五,而中材以下亦有时勉而就之者,此则非刑之所能驱,而其中有所艳也。然而亟用赏,则天下亦不化,何也,耳目所习熟之事,非人情所震动,积之既久,众且以爵禄为不足贵。故用赏以激厉风俗之道亦有二:风俗厚,则赏之所及先及于众意中所必急赏之人,餍其心也;风俗薄,则赏之所及先及于众意中所不必急赏之人,革其心也。
自新莽篡汉,汉廷旧臣腼颜仰以事莽者踵相接,礼义廉耻几无复存者,而卓茂以不仕莽名重天下,此非西京之硕果欤。光武以萧王恢复汉业,将欲扫新莽之敝政而一空之,非敦崇节义则治道不昌。然即位伊始,海内未定,臣民之延颈以观新政者,度未必以一遗老之升沉,为有关天下之大计,乃必先诸功臣而封茂者,意在震动天下,而非谓茂之才果出诸功臣之上也。且夫茂仕哀、平之世,一循吏而已,其行已在清浊之间,固亦未尝以清义自矜,至建武之初,年已七十余,欲以其畴昔之宽仁恭爱,与中兴诸臣角才能于群雄虓呼、倥偬不暇给之日,吾知其不逮。而光武封为褒德侯,下诏独称其束身执节,为人所不能为,盖以为激厉风俗之道,必于茂乎始,茂之所长,正中兴诸臣之所短。诚使中兴诸臣舍其披坚陷锐之能,相与振兴一代之风教,又知其首于茂也已。然则中兴诸臣以有功赏者,众意中所必急赏之人也,茂以无功赏者,众意中所不必急赏之人也。以众意中所不必急赏之人,而受赏于诸功臣之先,则上意之所向可得而窥,而翕然以上意之所向为向者,不且如晨风郁林、鱼龙赴壑也哉。於呼,后之用赏者,其亦如是可矣。然而仅用赏则天下亦不化,何也,理天下者,又自有表率风俗之道在,而非仅恃区区激劝已也。
冯异愿国家无忘河北之难论
昔者圣人之作《易》也,以屯继乾、坤,何哉,自天地生人以来,多忧患之境,而因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故自氓庶以上,达于天子,皆以安乐为祸,而以忧患为福。然则天下虽已安已治,而竟曰安且治者,仍贾生之所谓非愚则谀也。
新室之末,人心思汉,如渴之望饮,饥之待哺。光武起春[舂]陵,捷昆阳,王郎、刘盆子、刘永、彭宠、秦丰、刘纡、张步、李宪、庞萌、董宪之属,以次降灭。建武之六年,海内亦稍定矣,维陇、蜀犹劳帝心耳。冯异自关中入朝以诏,述芜萎亭、滹沱河之前劳,遂规帝以无忘河北之难。史称帝每旦视朝,日昃乃罗,总榄[揽]权纲,乐不为疲,其能信不忘者欤。韩非有言,战战栗栗,日慎一日。由此说,则国安于磐石而寿于箕翼,尚有不测之患中于其所忽哉。
宋之南渡,亦号中兴,而笙歌土木,酣嬉于西湖,汴京之难等浮云之过目,就令韩、岳诸将竟犁黄龙之庭,而朝野晏安,亦乌能九[久]夫。罪人有时而歌,狂者有时而舞,纵乐于颠危之时,何以异此。彼其履难而忘也,亦岂真智识之不若人乎。善忘者至桀、纣之忘其身而极,斯固圣人之所痛也。於乎,以安且治之天下,而仓率之难,或萌芽于一二人之心,乃其骤发,则豪杰无以善其后。无他,彼所谓安且治者,仍贾生之所谓非愚即谀也。顾仓卒之难时有,而光武之不忘难,其盛德已卓越于千古,则乌得不私心异幸,以为光武之盛德庶几其复睹于今日哉。
房玄龄问北门营缮论
《周官》阍人、寺人属于冢宰,使内廷无乱政之人,为后世虑至深远也。秦、汉之际,隶内官于少府,外廷犹得与闻宫中之事,然《周官》之意亦浸远矣。惟诸葛武侯相蜀,使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咨攸之、袆、允三人,为得三代遗意。故黄皓终允之世,位不过黄门丞,此岂非行周礼之效欤。
唐之有少府,殆犹绍秦、汉之制,而既分宦寺为北司,遂使北门之事,不关白于南牙。夫南牙宰相,政事之所从出也,以宰相之权之尊,而房玄龄问少府少监以北门营缮,太宗至让之曰,何预君事?竟以为玄龄为仆射时,尝以其亲览谍讼,饬尚书细务属左右,亟大事关仆射,固欲务崇大臣之体,而不使以苛察细务为能也。今此之让,亦犹是而已矣。於乎,讵知流弊之未有穷哉。肃、代以后,宦官之祸与藩镇相终始,论者谓李辅国之用事,实为乱阶,而不知其阶于宰相之不问北门事也。
如但以北门营缮言,当贞观之世,度必无过于奢靡之事。十一年飞山宫之作,其制既不可得闻,后此营玉华宫,亦务为俭约,惟寝殿覆瓦,余皆茅茨,则知玄龄之问,正长孙后所谓小心慎密之一端,必谓预防太宗之日趋奢靡而问之。则彼两宫营作时,何不闻玄龄以一语进谏,而惟区区小营缮是问哉。然自太宗以此让玄龄,而为宰相者几谓南牙政事之外,举非所宜预,而北门之事乃渐不可问,此所以祸随日积,而肃、伐[代]以后宦官之势遂披猖而莫之制也。自古国家隐患多萌于极盛之时,谅哉。
郭汾阳单骑见虏论
有战将,有大将。战将小勇,大将大勇。小勇勇以力,大勇勇以心。唐仆固怀恩之叛,一再引强虏入寇,泾阳之役,汾阳以军万人,当吐蕃、回纥、党项、羌、浑奴剌等三十万之众,其不能以力胜也,不必蓍蔡而可决也。顾身率铠骑出入阵中,而回纥惊令公之神,斯有可攻之瑕矣。汾阳以为彼回纥者,固助讨安史有功者也,今之来寇,徒为怀恩愚耳,我第折回纥之心,藉其力以制吐蕃,而彼余寇者,固易了矣。免胄见其大酋,匪特以诚相感,亦谋定而行也。回纥方以令公为不复存,而令公竟存,则三十万众怯而单骑勇。单骑之勇,心勇也,非力勇也。即彼三十万众之怯,怯于我之心勇,非怯于我之力勇也。谈兵者动谓知彼知己,百战百胜,夫必战而始胜,则其机危矣。独汾阳知彼知己,不战而亦胜,其真不愧大勇矣乎。
今之驭彝者,不惟智不足以知敌,而敌反足以知我。知我之能怯不能勇也,则片言胁我,如所欲以去;知我之外示勇而中仍怯也,则多方尝我,仍如所欲以去;以我之一日战而不胜,致胁我尝我者之纷杳[沓]而前,类皆不战而胜。而我徒外饰战备,若将以力抗,而卒无坚忍之力与之久持,且以不得已而养兵之故,渐至剥削元气以离散天下人之心,而实未尝收一兵一骑之效,是则可为长太息者。
杨炎变租庸调为两税论
法之积久而必变者,时为之。人之常情,非今是古。马贵与谓三代井田之良法坏于鞅,唐租庸调之良法坏于炎,而推及古今异宜之故,庶几其异于常情者欤。虽然,租庸调之法,信良法耶。信良法易为,至于开元而遽敝日清,陆宣公尝议之矣。此时弊,非法弊也。宇文融复之于明皇之时而甚艰,炎废之于德宗之时而甚易,法不胜时,其昭然矣。然则租庸调之不得不变而两税也,犹井田之不得不变而阡陌也。以废井田责鞅,而不深考春秋战国之世变,以废租庸调责炎,而不深考开元以后之世变,岂通哉。
世之右租庸调而左两税曰,租庸调近古,两税不近古而已矣。夫近古云者,有田有租,有家有调,有身有庸,诚布缕粟米力役之征之遗意,而用一用二用三,孟子慨乎言之也。如彼不古云者,户无主客,人无丁中,徒随民之有田者税之,合夏输、秋输而为两,其法创,其意实,苟而后之有天下者遵行以迄于今,虽圣人复起而不能易也如此。此则仍时为之,而非法为之也。於乎,令法有权而时无权,则新莽之泥古法也,亡矣,安石之泥古法也,罪矣。权在法乎,在时乎?今[令]时有权而法无权,则鞅之变法也,大效矣,炎之变法也,小效矣。权在时乎,在法乎?而要其变而效焉者,必规时以制法,往往任万世之过,以就一日之功,毅然行之,绝无所瞻顾于其间,而其法亦不过便于民焉而止。吾甚愿谈变法者之勿戾时也。
唐德宗行税间架、除陌钱法论
国疲于兵,则民困于敛,自古而然。要亦事势之所迫,而无如何也。苟不至于比户而税之,逐物而税之,则民之愁且怨也,未遽以从乱为乐,而祸机之伏犹在隐微。
唐德宗之世,海内骚然叛者迭起,养兵之费月百三十余万缗,判度支赵赞乃奏行税间架、除陌钱二法,盖与前所行竹、木、茶、漆诸税,同非得已。顾行之仅数月,而泾原悍卒以饷赐不如志,得藉口以煽乱长安市中,而其法遂罢。是则非仅不得已也,及其乱也而已,之孰与未乱而勿议行之之为愈乎。考二法之弊,莫□[剧]于赏告;赏告之弊,莫剧于钱不出官而皆出坐者。既比户税之、逐物税之,而复益以数倍、十数倍之罚,民其堪乎。又况琼林大盈,库储充实,而吮民之膏血,不少留余力至此,民其能忍乎。
於乎,今民之庇于宽政也久矣,积晏安以成偷惰,或未暇省及国家德意之深厚。制复之理,固若循环,履霜坚冰,其来也渐。吾其愿计臣之毋师赵赞而天下之毋见经[泾]原兵也。然而国既疲矣,民安得不困,姑纾其力,庶患可弭乎。天下之毋见经[泾]原兵,则仍在计臣之毋师赵赞。
陆贽请还李芃河阳以援东都、李怀光解襄城之围论
兵事孰急,曰审势为急。审势孰急,曰地势为急。是故将兵者贵择地以处兵,将将者贵择地以处将。唐都长安,则河东、河南二道为关内之门户,而河北其藩离[篱]也。德宗之建中四年,李希烈陷汝州,归蔡州,复寇襄城;而马燧方请济师河北,是犹盗贼在门户,而其守望之奴隶徒喧呶格拒于藩篱,欲不丧其主人之赀财,讵可得乎。
宣公以为幽燕恒魏,势缓祸轻,汝洛荥汴,势急祸重,其料敌决胜之策,具在本传。其请还李芃河阳以援东都,李怀光解襄城之围者,意在稍撤河北之精骑选师,以注力河南,固亦非置河北于度外,以筹所急而遗所缓也。考其时河东、泽潞、河阳、朔方四军屯魏县,神策、永平、宣武、淮南、浙西、荆南、江泗、沔鄂、湖南、黔中、剑南、岭南诸军,环淮西之境。芃将河阳军,而怀光将朔方军,以朔方军屯魏县,盖西师而远戍于东,非计之得者。河阳虽河北道孟州之县,在东都之东北,相距仅一河;襄城则河南道汝州之县也,汝州在东都东南,而襄城又在汝州东南。希烈尝陷汝州,则其窥东都也久矣。诚用宣公策,驰檄二李,使芃自东西返,怀光自北渡河南下,以犄角之势支方锐之贼,厚集援于河南而希烈夺气,遥树威于河北而田悦、王武俊、朱滔亦因之褫魄,则建中之武功不必其在他日元和下也。
乃德宗不之纳,诏发泾原等道兵,未纾襄城之难,先酿京师之乱,卒不能不告急于魏县行营。而怀光既奔赴长安、奔赴章天之不暇,芃亦不得已而还镇,马燧亦不得已而归河东,李抱真且不得已而退屯临洺。襄城以食尽陷,汴、滑随之。希烈稽诛,怀光又反,一子误投,而满局遂纷纷矣。然而兴元之诏,骄将悍卒,闻之挥涕,反正之功,实维宣公是赖。德宗而早三致意于宣公驭将之数言,岂其辱于奉天。
李绛议魏博不必用兵论
用兵之法,在熟权天下之大势,而不可轻试其锋。轻试其锋,则在我既一发而不能收,而其蓄异志以伺我之隙者,反得结成唇齿之辅,以互煽其焰,而我力之不能兼顾也决矣。此自敝之道也。
唐藩镇之横,古未之有。宪宗之世,刘辟、李锜辈相继夷灭,其势稍沮。时则惟郓、蔡之患为亟,余未暇及也。田氏自承嗣据有魏博,相传四世,垂五十年,其包藏祸心固亦不异于诸镇,然自季安侈汰,锐于杀伐,众心渐离,其亦无能为也,已怀谏请袭节度,逆谋未露。而李吉甫遽议讨之,此不驱之为淮西之助,即迫之为平卢之援也。
绛之言曰,怀谏乳臭,必假权于人,权重则怨生罪,所归必在宽厚简易、军中素所爱者。何其宪事之密而烛几之洞也哉。未几田兴果立,魏博听命。绛复深思远谋,厚结其心,则知绛之不欲用兵于魏博者,非特逆料魏博之不足劳师,而并欲用魏博也。用魏博奈何,日[曰]用之以张平蔡之翼,用之以蓄剪郓之爪牙,用之以寒方命诸藩镇之胆,而即隐以诱效顺者之心。夫用兵而用于兵机之已动者,胜败之数均焉者也;用兵而用于兵机之未动者,有百胜而无一败者也。
方宪宗与宰相议魏博事,吴元济未反也,李师道袭东都之兵未发也,而绛已预收一田兴以为他日之用,此岂有所惮于魏博而姑为牢笼之计哉。前吴少诚病,绛已画取蔡之策,虽桀骜如王承宗,而犹欲赦之使立蔡功,则此日魏博之帅,即无田兴之贤,而绛固有驭之之术矣。厥后元济之诛,兴之子布数有功;师道之诛,兴与宣武等五节度并有功。兴固贤矣,非有绛之深谋,亦岂能乐于效命至于此乎。然则禽元济者,李愬也,而实非李愬也,裴度决之而绛已筹之于先也;克师道者,诸节度也,而仍非诸节度也,李逊发其诈而绛已得其制命之人也。
向使郓、蔡未定而轻用吉甫之言,劝兵魏博,无论兴之高节必无以自陈于朝廷,而他镇或乘间窃发以肆其不靖之志,则天下纷纷,何功之有。於乎,用兵而不用欲为吾用者之力,徒恃吾力未瘁,委士卒之命以尝试于锋刃之间,虽徼幸以得志,其可继乎哉。
石敬瑭割幽、蓟等十六州赂契丹论
帝王之业,古未有假手于人而苟焉集事者也。假手于人,则先有所不足于己,而国之成败兴废,将听命于与我者之一喜一怒。凡与我者,所以取偿于我,与我所以不得已而偿于人者,分也,非过也。然以苟焉集事之故,而至人以取偿于我为分,则以是成者,必以是败,以是兴者,亦必以是废。
何言之?五代之主,无一取天下以正者,而石敬瑭为明宗爱婿,徒以素不协于潞王从珂,甘于父契丹而仇唐,是先以无耻之心自待,而将行险徼幸于天下之大器也。方其求救契丹,令桑维翰草表,约事捷之日,割卢龙一道及雁门关以北诸州与之。刘知远逆料其为中国大患,识见诚出维翰上,特既以父事为太过,而独不以称臣为非,则犹以五十步笑百步耳。迨敬瑭仗契丹以亡唐,而复为契丹所立,斯时虽欲食言,其可得乎。况敬瑭本发于意之所甘,而未尝自以为失计乎。彼其意岂不谓土地本非吾所有,但得志于从珂,十六州安足惜,父事彝狄安足辱。噫嘻,苟且目前而贻天下后世以无穷之戚,彼敬瑭固不足责,而彝夏之变局则自此极矣,又乌能无恶于敬瑭也哉。然则石晋之亡,不亡于背契丹之时,而早亡于割地之时;敬瑭之误,并不误于割地之时,而早误于约契丹以割地之时。
观契丹主谓敬瑭曰,吾三千里来赴难,必有成功。其未得十六州地,去中国国都尚远,而易唐为晋,如运掌上,益以晋赂虎其翼矣。厥后出帝之世,大举入寇,先取大梁,遂以制中国之命,其祸至宋而未艾,至辽亡于金而弥烈。议石晋割地事者,竟坐维翰以误国之罪,虽曰刻论,而推原祸始,实无可逃;然而成败兴废之循环,则又不存乎此,而仍视其国之能自强与否。自强其本根也,疆土广狭其枝叶之荣瘁也,夫不见十六州之复为中国有哉。
吕蒙正分门类疏记人才论
世之所以翘才,与才之所以自贡于世者,用各有当,如人之有口、耳、鼻、四肢,各别其所能,而惟心之所使。使必强四肢以辨味、色、声、臭,口、目、耳、鼻以代手足之掉运,则其势立穷。昔宋吕文穆自谓能善用人,而其预记人才也,预分门类,储之夹袋,其真得相臣之度矣。国之有君犹人之心,相则心知觉也,庶司百僚则口、目、耳、鼻、四肢也。有善用人心相,斯庶百僚各别其所能,而惟相之所用使。周公之训词曰,无求备。孔子称君子不器,而论君子之使人曰器之,小人之使人曰求备。
今之操用人之柄者,方痛人才之匮乏,而亟思所以造就之。顾其所以造就之者,先挟一求备之见,以绳天下之人才,将使人人尽为不器之君子而后快,意非不厚,其如居人于君子而几自居于小人何,然犹曰造就人才,其术固与用人有间。亦思今之一人而兼数官,一官而兼数事者,果皆其素所习也哉,漫无区别而姑一试之,且无一不将姑试之曰庶亦能称职者,欲国事之无敝,得乎。
宋理宗制训廉、谨刑二铭戒饬中外论
君人者,将欲跻天下于泰平,以实不以文。异哉,理宗之制二铭以宣示中外也。其文耶,其实耶。夫理宗在位四十年,始任史弥远,继用贾似道、丁大全,排斥贤人君子殆不遗余力,虽无敌国外患犹虑其不支,矧积弱久而蒙古且骎骎盛乎。而甲辰之春,乃有此训廉、谨刑之铭,此与壬辰润[闰]九月之避殿减膳撤乐,丙申四月之下诏罪己,壬寅十一月之诏求直言,同归于无实而已。意其时西山真氏之《大学衍意》,稍有所动于其胸,而谬欲自拟于汤盘日新之意,未可知也。然彼尝好周、程、张、朱之学矣,且能益尊显其人于身后矣,而用人行政,若不辨黑白者,然董宋臣逢迎于内,而梅堂、芙蓉阁、香兰亭纷纷以起甚至豪夺民田,招权纳贿,何廉之能训。向士璧之见杀,吴潸之暴,皆由似道,而倚腹腔心,俾得肆其蛇蝎之平,何刑之能谨。藏身不恕,而欲喻诸人,可乎哉。申公有言,为治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理宗之才,不逮汉武万一,而其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则又过之,宜其言愈多,而所行弥不足观也。故曰,君人者,以实不以文。
戚继光平倭寇论
尝读兵家书,至《纪效新书》十八卷、《练兵纪实》九卷、《杂集》六卷,而欢戚家军之名闻天下者,非倖也。明嘉靖中,倭寇之横矣,继光累战有功,俞大献[猷]、刘显辈未之能匹。要其用兵无他术,号令严、赏罚信而已。夫失律之将不戮于国,将之所以不可用;失伍之兵不戮于将,兵之所不可用。继光以临阵回顾斩其子,则虽有孱兵,其畴弗蹈水火而若履平地也欤。区区倭寇,曾何足平。
然而,继光之剿倭则所向克捷,其将兵镇北边无赫赫功者,何也?坚于守而敌不能我犯,其功乃百倍于战胜。李成梁之将略其不逮继光远矣,而功多于继光,则战胜者贵乎,敌不犯者贵乎?然而倭寇之平,固未始不以战胜为继光功,又何如也?彼汪直等之句倭以四扰也。寇自外至,而实由内召,非大创之不可得而骤平,又官卑非以坐镇为能,飙发电举,其积威也以渐。后之镇北边而敌不犯,正券于前之所向克捷也。
吾慨夫倭寇之在明,犹有继光以折其气,今之披倡甚倭寇者,将并非继光之所能折其气,则又欲将兵者尽如继光之镇北边焉,使敌不我犯,则幸矣。
楚子文毁家纾难、汉卜式输财助边论
事有能人之所难者,虽非庸行,君子所不忍訾也。自人情如私其所有而风俗日薄,后礼义廉耻而先衣食积之也久,则居官者嗜名而兼嗜利,视其家之肥瘠重于国之休戚,而忠荩之臣乃什无二三;居乡者嗜利而不嗜名,视其财之盈绌重于身之荣辱,而慷慨之人乃什无四五。於乎,天下事之不坏,其可得乎。
若楚子文之毁家纾难,汉卜式之输财助边,皆能人之所难,而论者往多子文而少卜式。窃以为子文功在楚国,津津乐道其毁家之事者,犹窥豹于管而见其斑也。其不满意于卜式之输财者,谓其足以坚汉武开边之志,亮非无识,然必自量能如卜式之轻财,则始可议卜式矣。夫子文楚相,而卜式汉民,相之与民,其于国轻重何如哉。子文之毁家,非有所甚不爱其家,且实有所甚爱于其家也,国不完而国之重臣能独完其家者,殆未之有。毁家以完其国,则其毁也暂,而其完也永,此正子文之长于完其家也。而浅人顾以是奇子文,毋乃不自省其身之在地,而诧星辰之高欤。彼卜式者,河南一牧羊人耳,既数分其产与弟,而复愿输财之半佐天下用兵,以风富豪之争匿财者,义行于家而推及于国,讵曰以利易名已哉。令后世之雄于财者,尽人金铸卜式而事之,天下尚患有不集之事耶。矧其位御史大夫时,以主罢盐铁船算为上所不悦,则其于取与之果,固乐多与人而不乐多取者。汉武以其欲寡取也而不悦,则向之所以悦之者,亦不在义矣。而究不得以汉武之失,并疵卜式也。妄人顾不以是卜式,从而非笑之,又毋乃不自省其徒手之逸而讥负担者之以劳糊口欤。
要而言之,大臣而人人子文,则国无不治,富民而人人卜式,则国无不强。所不可券者,臣家臣毁之,其也偶,而君或强臣以毁家,则非正。民财民输之,其事也亦偶,而君或强民以输财,则非正。至于狂愚之臣,构成国难,而即为亡家之媒,顽劣之民,酿成战祸,而藉为撄财之地,卒之其家既毁于贼民,而举朝之臣几无一人焉不毁其家,其财尽输于敌国,而举国安分之民,几无一人焉不输其财。世变之大,莫此为甚。恐子文比肩,卜式接踵,尚未易搘拄于其后,奚暇较量古人之短长也哉。
张留侯不谏易储、王魏公不谏天书论
一言而关系天下之安危与万世之是非者,皆大臣之事也。明知其言之决无益而强言之,曰戆;明知其言之未始无益而弗敢言,曰懦。然二者相权,豪杰之士,愿其为戆,不为其懦者,则以苟欲毋戆,必我所以宪事之识诚有大过人者,而后可默默以自处;苟或失之懦,则虽他事之有裨国计者固多,而即此一念之瞻顾,不惟负国,且为身心疚也实大。
昔张留候[侯]、王魏公名炳汉、宋,而世不以不谏易储事少留候[侯],独以不谏天书事少魏公,何哉?留候[侯]从高帝定天下功成,韩、彭醢,萧候[侯]囚,留候[侯]方托道引之术以自晦。高帝欲易太子,廷臣如周昌、叔孙通辈争之不可谓不力,而卒无以觉悟上意,信有如留候[侯]所云,难以口舌争者。度留候[侯]此时,即无吕泽之要,亦未尝不深思远谋,日画定太子之计,顾思之未得其术,则必不轻为无故之呶呶,以取嫌于猜忘之主。四皓之策岂仓卒要劫时所能定哉,盖虑之者预矣。司马公讥其为子植党以拒父,而无子房、无此事,则是子房转泰然于不谏也,何忠于韩而薄于汉若是,此未知子房之善用权也。
若魏公之事则不然。方王钦若以邪说导真宗,真宗曰王旦得无不可,则真宗意所顾忌者,一魏公耳。令魏公独持正论以辟之,其势当立阻,而乃撙酒美珠,遽关其口,此必其养于中者未足,而利害之见能摇其心也。且夫美珠之赂,魏公以为惮己而赂之欤,以为市己而赂之欤?如以为惮己而赂之,则反其珠可也,面陈其事可也,即君贶为不可辞,拜其赐而仍侃然匡赦其失焉可也;如以为市己而赂之,则上以利市其下,下即以唯阿应其上,天下事当可问哉。从君于昏,陷身于不义,稍一委蛇,遂为相业之瑕,削发披缁之命,悔无及矣。
窃尝综汉、宋当日大势而计之,高帝竟行废立事,则孝惠之贤,将为扶苏续,而其祸更烈于诸吕;真宗不行封禅事,则咸、景之政,不为祥符累,而其业不亚于太宗。以魏公处高帝之世,揣其平日立朝之意,断不忍坐视易储之乱,而亦不能如留候[侯]之巧于弥缝。以留候[侯]处真宗之世,揣其杜门引疾之意,亦不乐与议天书之妄,而必不至如魏公之苟焉附和。留候[侯]不谏易储,而易储之举终自留候[侯]沮之,其功实出周昌、叔孙通上。魏公不谏天书,而天书之出,不啻魏公赞之,其罪实不在王钦若下。於乎,留候[侯]固不失为智士,魏公其未得为纯臣乎。
《新唐书·地理志》详载渠堰之利论
顾氏《日知录》云,欧阳永叔作《唐书·地理志》,凡一渠之开,一堰之立,无不记之其县之下,实兼《河渠》一志。好攻新书之失者,谓新书并旧志《礼仪》、《音乐》为《礼乐志》,而增一《仪卫志》,又别增《选举》、《兵》二志,非尽仍旧书之例;渠堰之利,详载《地理志》,疑不如别志《河渠》之允。不知《史记》之有《河渠书》,《汉书》之有《沟洫志》,实皆一河为纲。唐时未有河患,无大兴发,酾渠设堰,特事之琐琐者耳,不足立专志。然而渠之为利,足以溉田而运漕,堰之为利,足以蓄水而御水,民命于是乎寄,国用于是乎取给。以不足立专志之故,而并此渠堰之利而没之,则一代之农、工二政,将于何而考稽焉,讵非史氏之憾欤。虽列传、《食货志》中时亦散见一二,又何如条分件系于其县之下,使览者寻行而易晓也哉。史家有附传而无附志之例,载渠堰于《地理志》,欧公之创为附志例也。
新书以事增文省自多,而刘允城讥之以为事增文省,正新书之失。窃谓此议但可施之于纪、传,而未可施之于志、表。志、表皆欧公手定,颇存马、班旧法。即以《地理志》与旧志参观,视刘晌[昫]之仅详建置、沿革,其优劣何如?顾氏称其详而有体,殆非溢美,又何能执允城之说以议之耶。大率新书省文之弊,在于词涩;而史之志地理,本无取乎华瞻。新书增事之弊,在蒐及小说,以致猥杂;而郡县之有渠堰,非若邑之名胜,文人或引以为谈助,而渐致失实,其所来取,度不外志乘之书,断可徵信。矧此渠堰之利,尤民命国用之所倚赖,而史氏所不宜简略者哉,则诚无以易乎顾氏之说也已。
傅介子、陈汤论
古来权略之士,偶一自效,而立就赫赫之功者,非特其才足以应变也,盖必熟审乎当国者之能用我与否,以决我计之可不可,而绝非苟焉尝试以徼一时之幸也。
傅介子、陈汤同立功于异域,而介子斩楼兰王,白于大将军而后行,汤之用兵于郅支单于,不乐奏请而甘受矫制之罪,夫岂介子之权不足,而汤之必欲行其权欤。元凤之时,霍光用事,建昭之时,匡衡与石显用事。光之能用介子,而衡、显之不能用汤也,固不待蓍蔡而可券矣。迹其成功之难易,介子所为,一游侠者之所能,而汤之所为,以拟卫、霍之功殆无多让。乃介子不逾年而受封食七百户,汤及甘延寿越三年始封,而仅食三百户,虽亦汤之贪而无行,有以自取,衡、显独何心哉。汤之告延寿曰,国家与公卿议大策,非凡所见事必不从。举朝泄沓之状,若以此数语者,铸鼎而象之。令彼值霍光之世,亦何乐不为介子之请耶。观介子欲诈取龟兹王,而光谕以龟兹道远,且验之于楼兰。则介子之功,光之功也。而衡、显之沮抑汤功,反以生事蛮夷为词,不诚足以短豪杰之气乎。於乎,傅、陈之才,犹非世之所罕,而霍光不数遇,衡、显方接踵于天下,徒令才若傅、陈者不获自效于时,而愤世者致有乏才之叹,可悲也夫。
韦处厚、李绅论
唐中叶之相业杰出者,惟李长源、陆敬舆、裴中立、李文饶数人而已,余皆非身系天下之安危者也。韦德载相文宗,李公垂相武宗,所建树固未足与数人者埒,然核其生平行事,盖不可谓非有唐之人才。
韦官于宪、穆、敬、文四朝,李官于穆、敬、文、武四朝,才相俟,而器量则韦优于李。李以文艺节操见知,屡为怨仇所排,卒跻显位,而所至务为威烈,或陷暴刻,故身殁而坐吴湘之冤。其厄于李逢吉也,实倚韦之申救而免,不然亦早殆哉。韦姿状若懦,而廷争不可回夺,刚于御吏,而推择官材,往往弃瑕录善,此岂壹务威烈者所能望乎。其为相也,澄别流品,肫肫以近君子远小人为言,又倾心裴中立,始讽敬宗以不能用,继勖文宗以久任,以人事君,此之谓矣。然而太和初政虽号清明,李同捷、王廷凑之乱未获及身而定,则救时之略,或少短欤。李刺滁、寿二州,去虎暴尹,河南恶少望风遁;节度宣武,蝗不入境,拟以汉之循吏,差可无愧。及其入相,徒充位耳,则亦黄霸之流也。意者文饶当国,会昌之气象已赫然超轶太和,即伴食门下无伤乎。夫天下之安危在相,既相矣,而不为天下安危所系,则非天下才。顾不为天下安危所系,而所乐与共事之人尝系乎天下之安危,则其才犹不至绝无益于天下。韦乐与裴中立共事,数引以为重,而中立既老病,则文宗朝不可无韦。李则文饶所引与共事者,而文饶功业方盛,未易颉颃而侪伍之,殆非武宗朝必不可无之一人。韦终于相,李罢相而仍镇淮南,则韦之才足治内,而李之才足治外,可知也。而论唐中叶之相业者,尚曰非天下安危所系。於乎,相也,而身系天下安危者,几人哉。
汉萧何,唐房玄龄、杜如晦,宋赵普合论
大臣之功过,以心之公为出入,而一代佐命之杰,则必无无功可录者。故吾于汉之萧何,唐之房、杜,宋之赵普,不论其功,论其过。
何事高帝,能以功名终,庶无过矣,独其治未央宫,壮丽则秦阿房之续也,遭帝怒,而又进天子重威之说,乌足训万世。而以普之治第京师絜之,则何公而普私。房、杜,儒者气象,非刀笔吏埒,而其赞成临湖殿之事,岂善处人骨肉之间者乎。责备贤者,畴曰非过,顾情势近迫,藉不出此,则唐社危。以普之构成秦狱絜之,又二人公而普私。普自号以《论语》佐太平,而不免为患得患失无所不至之鄙夫,其他勋业复焉足道。
或曰,何先后用客计释帝疑以脱祸,亦曷尝无得失之见介其胸,奚为而苛责普。曰,何之求自完也,自污且不惜其心则可哀矣。普以卢多逊之毁,请备枢轴、察奸变,因是以图报复,至波及亲藩,苟有人心,安忍为此?充其极,可操、懿而杞、桧也。即其谏讨幽、蓟,略与玄龄谏高丽之役等,不可谓非忠,然而彼竭诚于垂殁,此纳规于再相,其为难易盖判然矣。矧其为政也专而多忌,且屡短微时所不足者,视何之荐参自代,房、杜之同心辅政,及房之久处要地,不吝权于新进,能毋怍欤。吾于是益信君子小人之界画,只争此为公、为私之一间也。吁,微乎哉。
周云成康、汉言文景论
窃尝纵观前代治乱之迹,而以为嬴秦者,古今风俗厚薄之界也。自七雄恶周制之害已而去其籍,文字异形,车途异轨,教令哤杂,奸伪萌生。洎始皇并冠带之伦,燔经坑儒,四维遂绝。陈、项奋呼,秦失其鹿,高帝入关,屏除苛禁,传至文景,海内粗安,号称富庶。徒以承秦之敝,制度文物,悉由苟简,唐虞三代之治,遂不可复,匪惟用人行政之故,盖亦时代使然。然班孟贤赞景纪,竟以汉之文、景拟周之成、康者,臣子颂扬其君,固不以溢美为嫌,而不必尽究其实也。
周自后稷封邰,公刘迁邠,太王居歧,积德累仁,至于文、武,越夏、商两朝,始受天命。继以周公制作之才,外抚殷民,内兴礼乐,成王、康王始安坐而享其利。王业之成,允哉难矣。
汉高以泗上亭长,五载而定天下,从古帝王盖未有受命若斯之易者,此迁史所谓天也。孝惠蒙业未久,而母后临宇,平、勃之能,不如周、召,产、禄之祸,烈于管、蔡。于斯时也,天下之势殆哉岌岌。孝文入继大统,持之以恭俭,与民休息,世称令主,而治宗黄老,不崇儒术,振兴文教,谦让未遑。景帝遵孝文之恭俭,而晁错导之以刻薄,老、庄之弊,流为申、韩,薄后太子之废,周亚夫之不食,皆其验也。然则以景视文,盖犹未能同年而语,况其上乎。特其前后数十年间,破觚斫雕,民返于朴,吏治烝烝,几致刑措。圣人云,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岂虚言欤。夫以孝文之质之美,后世守成令主,如唐之太宗,犹多未逮,宜非景帝之所敢望。
诚使高帝创业之始,佐命诸臣固非屠狗贩缯之辈,而议礼定朝仪者,亦稍胜于叔孙通之徒,则虽二帝三王群圣人之道几为秦火所烬,而百王之礼至周大备,访求遗老,必有能言其一二者,周监二代而汉监于周曾是,传及孝文,辅以贾生、王佐之略,而风俗之美,犹不能追纵成、康。乃高帝既沿秦制而孝文无复古之大志,景帝又值七国之变,至孝武稽古右文,仍不敌其穷兵黩武之意,卒至府库虚耗,盗贼蜂起,虽雅重儒术,转不如文景之世,犹收黄老清静之效。自是以后,六经几无实用,徒开俗儒聚讼之渐。论世者以三代下治不古,若不得不归咎于秦人之坏法,此尤可长太息者也。
宫中府中俱为一体论
治国之道,未有内不治而外能治者也。以一国言之,则四境为外,宫府为内;以宫府言之,则府为外,宫为内。府事皆宫中所得预,而宫中则人主所宴息之地,宦官、宫妾所以伺意旨、窥喜怒之地,其事非府中所得预。是故一或不谨,则近幸由是而作奸,朝政由是而日舛,敌国由是而生心,疆土由是而侵削,其甚者社稷即由是而倾覆。语云,千里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此之谓也。武侯进《出师表》在后主建兴五年,其曰宫中府中,俱为一体,而继之曰,陟罚藏[臧]否不宜同,又曰,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者。计是时政无巨细,咸决于武侯,府中之事必无偏私之法可知,武侯意所惓惓者,宫中而已。
《蜀志·董允传》称亮将北征,虑后主富于春秋,朱紫难别,以允秉心公,亮欲任以宫省之事。盖后主暗弱,武侯窥之已深,而其嬖溺宦寺之心,已萌芽于是时。他日黄皓之祸,固武侯所逆料而先事预防者也。《允传》称皓终允世不敢为非,至允卒而陈祇代为侍中,与皓互相表里,皓始得与政事,则武侯所为任允以官[宫]省之事者,信有以格后主之非心,而特不料允之先后主而卒也。老泉咎管仲之死不能荐贤自代,以成竖刀、开方、易牙之乱;若武侯者,可谓能荐贤矣,而卒不能使后主免于黄皓之祸,国之存亡,岂非天哉。
或曰,武侯既逆料黄皓之为祸,则当日武侯之权,岂力不能诛皓者,与其责允等以匡主之事,何如锄国恶于未蔓之年。呜呼,大臣谋国,亦引其君以当道已耳,安能屑屑焉较量事后之得失乎。令允等而在,虽百黄皓何损于蜀,苟无才足以制皓者,则如后主之暗,一皓去而如皓者方接踵以至,亦乌能悉数而去之。且皓之专权,自景耀元年始,距武侯之没二十余年,距武侯北征进《表》,时且三十年,不识武侯时宫中已有黄皓其人乎,抑尚无黄皓其人乎。陈《志》简略,不详皓事始末,固未可知也。特武侯时虽无黄皓其人,而后主乐亲小人之意,必有隐露于宫中所陟罚之人者,所谓不宜偏私,殆即谓此。
大凡暗弱之主,有失之宽,无失之严。武侯治蜀尚严,而后主独于宫中反行其道,则宫府之不能一体断然也。彼府中之人,非即所称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乎,顾使闻宫中之陟罚不尽同于府中,则豪杰之士畴不为之恢[灰]心,讨贼之无效又可决已;况宫中之陟罚不明,将不止于讨贼之无效,必如黄皓之覆国而后已哉,而后主卒不悟,悲夫。(www.xing528.com)
厚韩亲魏以摈秦论
纵约之败,秦并六国之机也。而从[纵]约之所以必败,则以苏秦非能一纵约之人也。秦之说赵肃侯曰,秦不敢举甲兵而伐赵者,畏韩、魏之议其后也。其为洹水之约,秦攻一国,五国各出锐师以挠之。意以为秦所欲攻者,莫如韩、魏近,六国之势一,而后韩、魏可以支秦;韩、魏可以支秦,而后山东诸侯不至遍受秦祸。厥后陈轸说齐合三晋以摈秦,所见亦与秦同。子由作《六国论》,祖秦、轸之意,发为厚韩亲魏之说。窃谓子由之说,六国时纵人皆能道之,即横人亦能见及之,远交近攻,正所以破厚韩亲魏之势也。以一离六,自聚而散,其势易;以六当一,自散而聚,其势难。是故横人有效而纵人卒无效。观苏秦相六国一年,而秦以韩、魏之师伐赵,纵约遂解,亦可见当时六国之君类无不狃于功利,而绝无深知大计者矣。
然吾不深咎六国之君而咎苏秦者,何也?秦有能一纵约之才,而无能一纵约之学。其挟策以干赵也,揣摩简练,不过为金玉卿相计,且始以连横说秦,不合于秦,乃不得已而言纵,曷尝以天下之治乱系其胸哉。迨纵约既解,请使于燕而去赵,复伪得罪于燕而奔齐,意欲弊齐以为燕,此不惟不足以信六国之君之信心,而先自为六国之蠹,欲横人之无逞志也得乎。
然则以苏秦之舌,而济以孟子之仁义,其能见信于六国之君乎?曰未必然也。孟子游梁、游齐,而终身不入秦,盖以为近秦之国莫梁若,远秦而不受秦敌之国莫齐若,之二国者,皆深系六国之大势。自公孙衍欺齐、魏以伐赵而纵约败,此亦孟子所扼腕也。然张仪相魏数年,而孟子始去魏,齐取燕未及一年,而孟子即去齐者,魏受秦绐,其祸犹缓,一旦觉悟,犹及联六国以拒秦,至齐人取燕,而六国之势始败坏而不可收拾矣。其不遇于梁,而复不遇于齐,天之不欲相六国也。信苏秦以孟子之仁义说六国,则六国之君亦谁复以金玉卿相畀秦,而遂其约纵之计也哉。於乎,是又乌能无咎于六国之君也。且夫六国之君,皆子由所谓贪疆场尺寸之利者也。其意岂不知韩、魏之不足以支秦与四国之力之足助韩、魏以拒秦,一国发难,则五国瓦解,人修怨于我而我以德报之者,未之有也。
苏秦死而纵人之才更无有如秦者,故秦人日以得志。推原祸始,则齐、魏之伐赵,无所逃罪。魏地之大,仅埒于韩,当秦之冲,固无日不藉四国之援,而乃首挑衅于纵约之长,则四国尚有乐亲韩、魏者乎。齐地小于楚、赵而强于燕,其力足以联三国以助韩、魏,而乃先率魏以构怨于赵,则三国尚有乐亲韩者乎。魏之伐赵,自伐也;齐之与魏伐赵,不啻助秦以伐韩、魏也。未几而魏效河外,韩丧宜阳,两国日蹙而四国亦随之侵削,悉为秦并而后已。秦之狡与六国之愚与。
孔明有王佐之心论
自战国以后,上下二千余年,求所谓王佐才者,盖难言之。尝于汉西京得一人焉,曰贾生;于偏安之蜀得一人焉,曰孔明。贾生《陈政事疏》以辨等威、正风俗、教太子、崇礼义为纲,多合《礼经》遗意。孔明《出师表》以宫府一体、亲贤臣、远小人为宗旨,亦原本于《周官》。即其言以窥其心,均王佐之心也。明道之称孔明,其犹子瞻之称贾生乎。
顾心之所蓄,以立身行事为纲,符核其始终本末,则孔明固优于贾生。于何见之?贾生立谈痛哭,取忌于时,孔明苟全性命,不求闻达,同此不可一世之心,而心之所养者异。贾生伤为傅之无状,以至忧卒,孔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同此食禄忠事之心,而心之所养者又异。然则隐居、求志、行义、达道,惟孔明近之,岂贾生所能望哉。明道以孔明之取蜀于刘璋,议其未尽合王者之道,而仍原其心者,盖推琮为曹并取而兴刘之说,则不取于璋,璋亦必终失之。昭烈之日暮途远,不得已而出此,尚未足为孔明之心术累也。令昭烈竟成王者之业,则孔明讵非王佐。伊、吕之得主汤、武,时也,而不可数也。故子瞻惜贾生之才,而明道取孔明之心。
礼以养人为本论
天下事,未有不极于至庸而可期于无弊者也。口腹之于饮食也,手足之有裳衣也,彼民之愚不自解其所以然也,习焉而忘之,以为是诚便于我者,则相与安之矣。惟礼之于人也亦然。太古之世,人无以自别于鸟兽,弱食强之肉,而鸟兽卒为人所胜,则力之屈于智也。然而任智不已,则始而人食鸟兽,继且人与人相残,而不知其祸之所终极。圣人虑其然也,于是乎为礼以维持。彼其所以维持之者,非有他道也,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此五者,自有人类以至于今,未有能改者也。而说者谓礼理起太一,礼事起于遂皇,礼名起于黄帝,夫苟不审其理之所存,而徒曰事耳名耳,则固非礼之精焉者矣。
礼之精者奈何,刘子政所谓以养人为本是也。养人奈何,曰小者养其身,大者养其心。养其身者,非能使之不耕而食,不蚕而衣也,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养之以天下之公利而礼存焉。养其心者,亦非能舍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之伦,而与之演太极之旨、抉性命之秘也,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养之以天下之公义而礼存焉。其在《周官》司徒之职,以保息六为养,以乡三物为教,宏纳细目,粲然备矣,其得谓之非本务也欤。苏明允云,圣人之道,得礼而信,又安在本不立而能信于人欤。
然而有其本,必有其末,《曲礼》三千,皆礼之末者。而失其所谓末,则将并其所谓本者而虚存其名。故自嬴秦燔先圣之书,而黄老之学始得承其敝于《礼经》放失之后。近者墨氏之教且骎骎与孔孟争衡,剽窃其绪余者,谬欲藉是以返之于忠质,而于养人之政顾独鲜措意焉。吾未识其知本焉否也。
李东阳论
国之有良相,犹良医也。医者以病夫之有时不受药而悻悻以去,听其发狂以就毙,非情也,孰若徐进以疏导之剂,俾病者不至于大惫,而因以培养其元气之为得乎。明武宗之世,刘瑾用事,刘健、谢迁去,而李东阳留,卒以保全善类,弥缝其阙失,而瑾之凶焰乃不至于大炽,此疏导之剂也。令东阳亦悻悻以去,则武宗之发狂疾也必矣。彼刘瑾者,其外邪之骤入者也,健、迁辈投以峻剂而不纳,而东阳始易方以进,其心苦矣。而议者不察,以为怀利而不去,是未窥其有活人之术而庸医视之也,乌足以知东阳哉。史称东阳潜移默夺,天下阴受其庇,其培养元气,亦云至矣。惜乎武宗之不谨于疾,而不惟一瑾之足以为患也,以区区培养之力,不敌其戕贼之甚,庸有济乎。然而相臣之利则亦溥矣哉。厥后魏珰之祸,士大夫奔走若奴隶,竟无复有东阳其人者,而明之元气斫丧垂尽,以迄于亡,匪特受病有浅深,抑亦良药之未可数遇也。
徐阶论
世多奇华亭之能倾贼嵩,吾惑焉。嵩之败,由父子稔恶使然,华亭第默窥上意之疑嵩而去之,未可尽以为功也。而或且以其先谨事嵩,诋之为心术之疵,吾益惑焉。几事不密,先圣固垂戒于《易》矣;夏言之覆车,又朝野之所寒心,而与嵩同列者之所宜鉴也。彼其倾嵩,岂与高拱之倾华亭、张居正之倾拱侔哉。
华亭相业,具自榜直庐三语曰,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迹其先后行事,盖能践其言者。其为首辅有过人者数大端:导帝反猜刻以宽大,遂发舒言路一;保全善类,俾任事者得以功名终二;所持诤多宫禁事,至中官侧目三;倾心委居正,基神宗初政之美四。史臣称其虽任智数,要不失正韪也。夫韪也夫,夫以智数,遇大奸而以其不失正者总持朝纲,此决非小有才者之所能,尚何訾议之有。杨、沈诸贤正气凛凛,其以击嵩遘祸,徒乏智数耳。然而智数,才也,非尽人而可能也。不失正,则才短者之所得勉为尽人而可能也。壹任智数而无学以为质干,则不至于失其正不已,华亭之学出姚江门人,其信非徒恃才者欤。
张江陵论
衰世之政,患任之人少,其有敢于任事者,不可谓非救时之杰也。至以任事之久,为怨所丛,不幸败于身后,而世遂以是少之,几并没其前此赫然之功,其亦非持平之论也已。
明之张江陵,继高拱为首辅,承严分宜之后,此明政极敝之时也。而其为政,以尊主权、课吏职、信赏罚、一号令为主,其导君以讲学、亲贤、爱民、节用为急务,其用人若李成梁之镇辽,戚继光之镇蓟,皆得其任。彼其素以豪杰自许,谅哉无愧色矣。顾夺情一事,既为世所诟病,而始与高拱相期以相业,后以负气不下,至结冯保以谋去之,且去之不已,并谋陷之,此则其心术之疵,无可原者,宜其相业之不能与伊、吕方驾也。
而世之短江陵者,徒病其威福之自恣,何足以服江陵也欤。夫威福者,人主之操柄也,至人主不能自有,而寄之于臣,此其失固不在臣,而在其君矣。盖其臣而能行其君之权者,犹衰世之能臣也。若夫泄沓之朝,身为大臣者有匡救之责,而各退然以权让人,窥其迹有若纯臣者,然而靡之气充塞上下,天下大势有若病痿,夫安得如江陵其人者,运掉其肢体之不仁,而使之起坐行立若无病之人哉。然则大臣专断,诚非国之福,至大臣而并乏专断之才,国事其又谁任之。
语云,十围之木持千钧之屋,五寸之键制开阖之门。彼大臣者,屋之木而门之键也。其或材杇[朽]而不任重,牡敝而不适用,则风雨不蔽,而窃盗且日睨其旁矣。噫嘻,人才之难,古今同叹,如江陵者,既不多得,则且勿轻议江陵,而第师其任事之勇焉可也。
张耳、陈余论
古所称刎颈交者有二,曰廉、蔺,曰耳、余。廉、蔺之交,始离而终合;耳、余之交,始合而终离,岂度量之相越远哉,为国与为身之异也。
方耳、余贱时,各藉富人女以自赡,盖碌碌无奇行者;其为交也,非能以道义相劘切,以风节相敦勉,志富贵耳。迄比肩事陈涉,怨其不以为将而以为校尉,于是说武臣背之,此固不待泜水之事,而两人之心迹已可见矣。夫不信于友,不可以获上,亦安有不忠于其主而能信于友者哉。厥后武臣既败,并事赵歇,一怀忿于钜鹿之围,一蓄怒于河上之渔猎,余既未足与共患难,耳亦何足与共功名。耳、余之并封于项王也,余独斤斤计较于侯王之尊卑,何其陋也。及耳之败于余而出走也,瞻顾于楚、汉之强弱而不能决,何其庸懦而无识也。幸汉事成,而耳得以赵王终耳,令汉为楚并,耳能复念汉王之有旧而不负汉乎。
且耳、余事武臣,其智既厮养卒之不若。耳王常山,至为余三县兵之所袭,其斩余于泜水,亦倚淮阴之力以成其功,耳之才又余之不若。然则两人固徒以反覆为能事,而他无所见长者,其一败一不败,匪可以得失论也。顾耳之怨余,犹人情之常,余之要汉以杀耳,诚何心哉。所谓刎颈交者,乃至此耶。泜水之祸,不可谓非余自召之也。责耳者曰,耳以余故,并杀故主歇,罪之大者。夫不能信于友而欲其忠于主也难矣,如耳者,尚足与语君臣之义乎。
於乎,世衰俗失,而朋友之道日薄,自楚、汉以来二千余年,何代无耳、余其人,虽其积成嫌隙以相报复,或未至如彼其甚,而小利害之反眼与下石之挤,可胜道哉。欧公谓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几见有同利而能善其卒者欤。
管仲论
昔史迁叙次管氏之轶事,以其书世多有之,置弗论。独致意于《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诸篇,盖深识管氏之相中主而能致富强者,此其机括也。
自孔冲远始疑《轻重篇》为后人所加,而叶水心至谓《管子》之尤缪妄者无甚于《轻重》诸篇。窃尝取其书而详核之,彼其所载于《轻重篇》者,凡民生纤屑之事,靡弗备具,霸者致民骧虞或于是乎。在后儒不察,习见秦、汉以下之政教,君民隔绝有若霄壤,以为并其屑屑者而谋之,非政之体,甚矣其惑也。夫叶氏永嘉之学,号称通经济者,而其所祇于管氏之书,仍不越秦、汉以下儒者之故见,则宋之不振也宜矣。
其他推重管氏者,晃[晁]氏谓其《心术》、《白心》诸篇,亦尝侧闻正心诚意之道,张氏嶫亦谓《心术》、《白心》上下、《内业》诸篇,是其功业所本,然之数篇皆杂道家之言,善读周、秦诸子书者,必能辨之,乃益叹史迁《列传》所来于管氏之书之一二言者,为能独揭其粹精之处以示万世也允乎。
赵氏用贤之说曰,王者之法,莫备于周公,而善变周公之法者,莫精于管子。又曰,其书如《牧民》、《乘马》、《幼官》、《轻重》诸篇,大抵不离《周官》以制用,而亦不尽局于《周官》以通其变,殆微窥管氏相中主之苦心,有不得不出于此者,于一匡九合之伟绩,讵有所溢美焉。管氏惟善变王者之法,故不失为霸。彼狃于其故而不变者,自弱之道也,求为霸且不获,又何王之足云。
顾等变法也,管氏行之于先,则富强其国;商君行之于继,则国富强而速其亡;荆公行之于后,则未及富强而国受其祸,非特用人行政之得失异也。变古而今者,由繁曲以趋简直,其势便;变今而古者,由简直以趋繁曲,其效迂。荆公之徒取诟病,有由然矣。苏子瞻论管氏变周之制,谓繁曲者所以为不可败,简直者所以为必胜,即以是画王、霸之鸿界。则知其简直也过,虽胜而未有终不败者。此有商之所为不能并驱于管,而亦以见管氏之霸业犹近于王也。世之谈变法者,类宗商而祧管,何为也哉。
荀卿论
尝谓处乱世而不合于时者,其人必不失为圣贤之徒。圣贤处乱世,彼曷尝无待用于时之心,以为待用于时者,将拨乱世而反之正,非枉道以苟合已也。不枉道以苟合,于是终不为浊世所容,而冥冥焉抱所长以没世。於乎,此局外所同声一叹,而实有志之士所甘焉者也。
战国之世,谈天、雕龙、炙毂辈,各挟其术以鸣于诸侯王之庭,所谓不枉道以苟合于时者,孟子而外,荀卿庶几近之。观其不得志于齐,去而之楚,复不悦于春申君,以为兰陵令,不久而旋废。史迁以孟、荀合传,意之两人者其抱道而不遇一也。
然而荀子之书,如《非十二子》等篇,有不可一世之概,自信过坚,且其性恶之说,亦驳而不纯。故东坡苏氏遂以为李斯刻薄之祸,兆于荀卿。不知东坡所以訾荀卿者,非果訾荀卿也,訾荆公也。荆公之贤不如荀卿,而章、蔡辈假荆公之新法以乱宋,则罪等于李斯。然则章、蔡之祸,固荆公导之,而李斯之祸,何必竟谓荀卿导之哉。李斯惟尽变荀卿之所学,以行商鞅之法,故得志于秦。使荀卿而早日变其所学也,又何患不得志于齐,不得志于楚,而以兰陵令终也耶。
虽然,吾谓荀卿不幸以兰陵令终,而又不幸以其书传也。令荀卿不以其书传,则徒观其出处之本末,俨然大贤矣。而必鸣其不平,不为布帛菽粟之文使天下后世法,徒创过高之论,使天下后世之读其书者望而知其非纯儒,则荀卿之过也。昌黎韩子之言曰,荀与扬,大醇而小疵,疵乎其书也。果不疵其书而疵其人,则以昌黎鉴古之识,岂莽大夫而犹以为小疵乎哉。扬子则书可疵,而人亦可疵者也。荀子则书可疵,而人不可疵者也。曷言乎书可疵而人不可疵,曰,不枉道以苟合于战国之世故。
刘晏论
自古执经之儒,皆薄理财之臣,而不知天下多事之秋,未尝不以理财为急。唐遭安史之乱,天下户口十亡八九,府库耗竭,所在支绌,得刘晏领度支,而县官所给,皆倚办于晏,其操何术而能然哉。
窃尝以为事无钜细,独任之则常劳,众任之则常逸。任国家之大事者,固未有能不假手于人者也。假手于人,而用人者或无所简择于其间,则正人不至;正人至矣,而又或用违其才,使其人不获自贡所长,则仍用之而无效;用之有其效,而使效能者得侵我权,凡轻重出入之地,其机务不总揽于上,则又百弊丛出,未受其利而先睹其害。
晏之言曰,办集众在于得人。其言固足为凡任事者之式,而匪独有以握理财之纽矣。又称其食货轻重之权,制在掌握,宜乎绝中饱之弊而利归于国。后之继掌财赋者,如韩洄、元琇、裴腆、包佶、卢徵、李衡辈,虽皆其故吏,而未足与之比伦也。然而,利之所在,怨之所归,中饱之弊愈绝,则府怨愈多。观其始构于敬羽,中忌于常衷,终死于杨炎,固亦士君子之所悲。而世顾以言利之臣,类皆不得其死,谓晏死不足深恤,则是朝廷制禄以养官,可废司农之职;而其食禄于朝者,亦谁复有乐为国家掌财赋者哉。
方今彝狄眈视,公私交困,柄国之臣,日策富强,然行之有年,海内元气日耗而度支之费愈绌者,岂任事者之不力,而利害之计较未熟欤;其亦用之或违其才,且权不归一而中饱之弊未尽绝欤。於乎,晏之立身大节,若交通中官,以利塞有口者之证,旧书虽为之曲原,而终不无可议。至其理财以爱民为先,而句检簿书,出纳钱谷,必委之士类,则诚有大异于小人之务财用者夫。安得尽如晏者而使之理今日之财也哉。
天地之气运北而南则治论
二气之流行于天地也,如人之一身血脉贯注,无乎而不通。人之气上逆则百病交作,而下达则心体俱泰。其上逆者,阴不足而阳为祸也;其下达者,阴阳调也。
五方形势,西北高而东南下,南者阳之所宅,而北者阴之所居。故南方之气北,则其气自下而高,北方之气南,则其气自高而下。自下而高,则阴与阳相争,而天地之气逆;自高而下,则阴与阳不相贼,而天地之气顺。
逆气之所感,于天为疾风暴雨,于地为山崩川竭,于物为毒蛇猛兽,于人为乱臣贼子,于事为贱妨贵、少陵长,四夷侵中国。数者并而天下于是乎大乱。大乱之机,非一朝夕之故也,而天地之气则必于天下未乱之先而动焉。
顺气之所感,于天为祥云甘露,于地为醴泉芝草,于物为麒麟鸾凤,于人为忠臣、孝子、悌弟、信友,于事为政不暴、民不怨、官吏不失职,士农工贾不废其所业。数者并而天下于是乎大治。大治之机亦非一朝夕之故也,而天地之气则必于天下未治之先而动焉。
且夫天下之治、乱,固非天地为之,而人为之者也。天地之气,则诚天地自为之,而亦转移于人者也。其始也,人受天地之气以为气,其继也,天地亦即以人之气为气。自有天地以来,北人强而南人弱,以弱临强,则治之数什一,而乱之数什九。以强临弱,则乱之数什一,而治之数什九,此理之顺逆使然也。故邵子曰,天地之气运北而南则治。
师道立则善人多论
孟曰性善,荀曰性恶,扬曰性善恶混,而《通书》之言性曰刚柔善恶中,其说盖不孟、不荀、不扬,于昌黎三品之恉为近,而实渊源于江都。江都之言曰,性非教化不成,又曰,性待教而为善,此《通书》之所祖。
《通书》之言性也,非特为性发也,明师道也。其曰师道立而善人多,所以申圣人立教俾人自易其恶、自至其中之说也。或曰,师之名尊矣,顾不列五伦之目,何哉。曰,得其道则臣师君、子师父、妇师夫、弟师昆、朋友交相师,而无事别为目焉。师之于五伦,其若气之于五行乎。气分布于水、火、金、木、土,而师寄位于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以善为督,无他道也。圣人灼知其然,而又熟计夫人之善不善相半,彼君、父、夫、昆之于臣、子、妇、弟,其分相临而其道或不足以相胜,矧朋友之分,相侔者而能相临欤,则不得不尊师之名,以教之权统归之师。《周官》大司徒施十有二教,乡大夫受教法焉颁于其吏夫,是以州长、党正各掌教治,俨然为一州一党师,而族师、闾胥、比长,亦与有化民成俗之责。
马贵与云,古之为吏者,其德行道艺,俱足以为人之师表,讵惟师表之直,将胥天下而善之。及周之衰,孔子始以布衣为天下师,从而化之者三千人,善人多矣,而卒不获朝廷以正天下,匹夫无势,刘子政所为长太息也。然自秦汉以来二千余年,儒吏异趋,政教殊途,而人心一息之善至于今未绝,则被我孔子之泽远矣。今之学者穷乏独善之操,而达歉善之量,徒嚣嚣然曰,我师孔子,我师孔子,其恧也夫。
必有关雎、麟趾之意,然后可以行周官之法度论
治天下者,以身治,非以法治也。以法治天下者,前古未之有,闻惟嬴秦狃一时之效,不知自返,使三代以前之制度荡焉泯焉而无复存,而遂以是自速其亡。以身治天下者,自尧、舜、禹、汤以至文、武、周公皆然。而夏、商以前之制虽善无徵,独《周官》犹见当日致太平之迹。然迹之所存,又非周家取以治天下之本也。周自太王至于文、武,历世有贤妃之助,而二南之治得刑于之化居多,洎成王、周公致太平,制礼作乐,法度遂彬彬焉。盖其所以起化于家,积德累行而成一代之风俗者,非一朝夕之故矣。
程子有言,必有关雎、麟趾之意,然后可以行《周官》之法度,岂无说哉。自七雄恶周制之害,已而去其籍,田畴异亩,车途异轨,文字异形,天下之民之耳目,既不期而自变,又遭秦政挟书之禁,《周官》之法度湮没于山岩屋壁者,积有年矣。至汉武开献书之路,其书始出,而东、西二京,信之者惟刘歆、郑康成二人,则《周官》之法之限于时而难行,自汉已然。矧后世之治天下者,能据其迹以取信于愚顽无知之民,而不必返求诸本原之地乎。然而秦汉以下之君,以身治天下者,实无数人。汉之文帝,唐之太宗,其治亦烝烝矣,而文帝宠慎夫人,使与后同席,太宗纳巢剌王妃,宫廷之间,均不能无愧于雎、麟之意。顾天下晏然就理,而两主不失为三代下之贤君者,不困天下以难行之法则,其以身率天下者,虽未能悉由乎文、武之道,天下亦谅其殚精图治之意,奉法而唯谨,而于宫廷之间,耳目所不及见闻之处,亦无暇苛责于其上也。程子之言,诚蒿目新法之害,冀以隐讽安石,而亦稍解神宗之惑,岂谓有关雎、麟趾之意,则《周官》之法度可必行于世也哉。愚尝谓有周公之道,有其书亦治,无其书亦治;无周公之道,无其书亦乱,有其书亦乱。其或有当于程子之意欤。
治天下以正风俗、得贤才为本论
古圣人之垂为六经以教万世也,惟《礼》之为用也博,而其所以培养人心、扶植人材者,为能收效于无形象之间,而即以挈乎万事万物之纲。纽自十七篇之义浸微,三百六十官之事不举,而天下遂无以复于三代之治,盖人心之婾而人材之匮乏也,有由然矣。
程明道先生尝言于朝,谓治天下以正风俗、得贤才为本,何其合于古经之意,而异乎末世之离本以言治者欤。夫司徒乡三物之教,曰六德,曰六行,曰六艺,人人有此德、行、艺,则成风俗,一二人有此德、行、艺,则成贤才。其所以正之者有道,则其所以得之者非偶然,治天下之本,舍此其将焉求。及周之衰,孔子窥文、武之政于方策,其答哀公之问政曰,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又尝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此正礼生于亲□[亲]尊贤之谓。意以为苟无礼,则虽有恭、慎、勇、直之美德,而不免有劳、葸、乱、绞之弊。苟有礼,则第加意于亲与故旧,而民已兴仁而不偷,本末之辨,辨以此也。
今将正天下之风俗,则事有急于亲亲者乎;将得天下之贤才,则事有急于尊贤者乎。而亲亲以丧祭为终事,尊贤以宾兴为始事,风俗之正,谨其所终,贤才之得,谨其所始,尤礼意之精且密者。故曰,所重民食丧祭,又曰,举贤才,观丧祭之与食等重,而知风俗之转移视此矣;观宾兴之以三物为举,而知贤才之用无有以他途进者矣。曾子言,慎终追远,民德归厚,而仲弓言焉知贤才而举,不得谓曾子知治本而仲弓未之知也。曾子期以丧祭之礼正天下之风俗,仲弓慨宾兴之礼废而无以得贤才也。近世礼教不修,士大夫不甚措意于丧祭之仪节,彼民之耳目所濡染者日非,至爱亲敬长渐成空谈,而风俗因之日薄,既易宾兴为科目,又使杂流并进,滞科目出身之迁转,致科目与杂流之人共趋于奔竞之途,而贤才因之短气。欲天下之治,其尚可不返求之本哉。
使民各得输其情论
昔《周官》大司徒之职,以保息六养万民,本俗六安万民,而比闾、族党、州乡有相保、相受、相葬、相救、相赒、相宾之谊。故自比长以至乡大夫,其所辖之民以职之崇卑为众寡,而万民之情之所以获输于上者,自五家之长始,风俗之懿,芸生之康乐,由是道也。
及世之衰,井田废,而先王之法坏,彼民之情既无以自相维系,而司牧其民者法令日益繁,势分日益尊,数仞之堂,远于九重之天,虽有离旷之明聪,其能周知民隐者鲜矣。善乎程明道答刘安礼之问,临民日使民各得输其情,诚灼见夫三代以下政俗之敝而痛砭之也夫。
自一身一家以推之国与天下,凡情之有所不能达者,以壅阏者之多也。去其所壅阏而使通之,则离者合矣。《易·噬嗑》之义取乎合,伊川传以为治天下之大用,盖未有能合而不能输其情者。不观夫水乎,滔滔江海,百川之所汇,舟楫之所容,与狎而玩者或灭顶焉;然惟不却涓流之输,是以大也。一勺之多为日用所利,赖苟止于坎而无沟渠以宣其秽恶,则饮之者病无所输也。民之情犹水,则临民者之量必若江海之大,而后可得所输,则民利受所输,则临民者亦利彼其能受,正使民得所输之道也。而贼民者乃曰,彼民之各事其事,固非上之人所一一能究诘矣,民之利害,民之所自为也,非上之所乐与闻也。噫嘻,是犹一人之身,贵其心而贱其耳、目、手足,而并以耳、目、手足聋、瞽、残废为非心之所宜知也。
《洪范》云,谋及乃心;又云,谋及庶人。岂不以民非甚贱,临民者非甚贵,必以其心为天下人之公心,而虚听于民,斯民之情无乎不输欤,且临民者亦何乐民之不输情于我也。彼民之视我若父母,然则我之视民犹家人骨肉也。家人骨肉之情,而长一家者有所不得闻,则家道睽矣,更未有家之长不使得闻者也;而独于民之情则不然,其亦惑之大者矣。
明道之言曰,先王之世,以道治天下。后世只是以法把持天下,此民情之所以不得输也。横渠为云岩令,月吉具酒食召乡人高年会县庭,亲为劝酬,使人知养老事长之义,因问民疾苦及告以训戒子弟之意,其阴行《周官》之法,而非介甫之以泥古病民者比乎。后世之临民者师横渠之所为,以实明道之言,殆亦不无小补也夫。
学者不可不通世务论
扬子有言,通天、地、人曰儒,通天、地而不通人曰伎。世之贵儒而贱伎也,易通人而难通天、地也。盖十人而八九顾以天下之所甚贵为天下之所甚易,而精神才力常苦不给者,何哉?彼夫儒其名而寡其实者,其不足以应人事之繁赜也,久矣。伊川不云乎,学者不可不通世务。世者,人之积也,不通世务云者,正扬子之所谓不通人也。
窃尝以为人苟未学焉则已,既学之矣,则世务诚非学以外之事也,乌有此之不通,而犹得嚣嚣然号于众,曰我固今世之所谓学者乎。於乎,是真今世之所谓学者而已矣。人受形天地而有身,身之与世,若鱼之与水,不可离也。鱼无所事于水,身不能无所事于世;于世之中,而因其远近以为之等,则曰家、曰国、曰天下。家有家之务,国有国之务,天下有天下之务,而罔不于身乎枢纽之。古人之为学,有知、仁、圣、义、忠、和之六德,则身之鹄也;有孝、友、睦、姻、任、恤之六行,有礼、乐、射、御、书、数之六艺,则通行于家、国、天下之轮舆也。故其身而未担国与天下事,于家为学人已耳;及担国与天下事,即于世为通人。《戴记·大学》一篇,以修身为家、国、天下本,而言絜矩之道綦详、世务之至精者也。
今之天下大于古,而天下之国且各务其所务,虽有魁儒者出,计亦未易周知而遍能之,然而默揣今天下之所宜,以考核于古之所谓德、行、艺者,惟射之为用近始不可恃,而其他则仍未有易乎古也。吾甚不慊夫世之空谈世务者,徒自襮其无本之学,而 不已也。
九职任民论
国之有民,必使少壮男女各有所治之职业,而后犁然就理,故非独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也。凡民之有常业者而稍或旷之,凡天地之利之生生不已以养吾民者而不使民自取之,皆长民者之责也。
《周官》太宰以九职任万民,此宜司徒之事而宰亦统之,岂不以其总五官、掌六典,而理财之政有得兼而董之者欤。今核九职之事,有一恃人力而举其人者,三农、百工、商贾、嫔妇、臣妾、闲民是也;有相土之宜辅以人力而因举其地者,园、圃、薮、牧是也。惟山泽之材,必以时取,而不欲小民用之无节,特举虞衡之官以别之,明法禁操柄之一禀于有司也。其间曰生、曰毓、曰作、曰养蕃、曰饬化、曰阜通、曰化治、曰聚敛、曰转移执事,即少壮男女所有事。陈止斋谓制天下之民,各因其能以服其事。太宰既授之职,闾师又责其功,所以奠民生而作其业,信乎得《周官》之意矣。
夫古之治民者,货恶其弃于地,力恶其不出于身,因民之所利而利之,非长国家而务财用之谓也。其所谓开财之源者,则生之众、为之疾已耳,其所谓节财之流者,则食之寡、用之舒已耳。今农政不修,民之游惰者日夥,而工商之业渐不能与泰西诸国争胜,是生之者不众而为之者不疾也。计臣偶建一策,谓可保我民自有之利,而事未见效,官吏之仰食者动以数十计,甚且因缘为奸,假公肥己,而国帑之所费岁巨万矣,是食之者不寡而用之者不舒也。凡我所谓生财之道,动与古戾,而泰西诸国之所以自治其民者,乃日以详审精密,其盛者或间合我中国三代之政,而究亦无以逾乎《周官》九职之事。窥其迹者,徒见商贾之业驾我之上,而不知其原本于百工,徒见百工之艺亦驾我之上,而不知其原本于格致。
尝谓《大学》格物之传既亡,朱子即物穷理之说,盖混言之耳。彼泰西格致之学,未可竟谓之不合于古议者。顾采其格致家言,补《考工记》之所未备,非无见也。顾其地力、人力之不逮我中国者实多,彼惧地力之有所未尽,而求之于矿产,患人力之有所不足,而佐之以机器,亦因势利导之云尔,安见不如是不足以为治乎。然则我中国而急图自强也,不患不能振兴新学,而仍患不能循古之法也。
循古之法奈何,曰今之三农、百工、商贾、嫔妇、臣妾、闲民犹是也,园、圃、山、泽、薮、牧犹是也,以太宰任民之道行之,而佐以泰西格致之学,则向之虚存其名者,今且一一考验其实,使举国之中,货无或弃于地,举国之人力无或不出于身,而谓民犹有不给,国犹有不富夫,岂其然。然自莽、歆、安石假是以朘民祸世,疑《周官》者并以其理财过密,诋为非圣人之法,即二三豪杰,雅负识时之誉,而谈新学则以为通材,援经术则以为迂士,孰能深信夫太宰九职之事,实有行之于今而无弊者哉。
圣门论政重在行字论
古之人学而后入政,未闻以政学者。圣门之学,一以躬行为重,其于政也,犹之学也。故自孔子之身以逮七十二贤之徒,虽无一人焉得柄天下之大政,而其相与论政之语,散见于《鲁论》及二《戴记》者,类无不以行为枢。即其未尝质言行者,盖靡弗隐括乎行之意焉。
秦一六国,燔诗书以愚黔首,而政与教歧为二;隋一南北,建进士科以溺人于文词,而政与学又歧为二。彼贱儒者,日诵孔氏之书,徒雕绘其言,志弋富贵,而于民物之利病概无所动于其胸,一旦入官,若瞽之无相,芒芒乎不知其身之所之,履险而蹶者比比也。魏晋之清谈,绝未措意于当代之政要;而安□[石]所谓行熙、丰之复古,锐意于行而不达政体,乃终于不可行之。二者一误于秦以后政教之久分,而人自为学者渐至蹈虚而不务实,一误于隋以后政学之久分,而学非所用者渐至泥古而不通今。夫蹈虚而不务实,则欲行而绌于理;泥古而不通今,则欲行而绌于势。理与势绌,其不足与议行政之得失也决矣。降而愈下,则因循粉饰以为政,无一日弗言行,而仍无一日果于行。呜呼,岂圣门之所谓政哉。
汉唐以来内外官制得失论
窃尝观于古今成败之迹,而欲帝王所恃以经纬万物者,惟其实而已。实之存亡,以用人之得失为蓍蔡,而其因事设官,以有庶司百职之目者,皆其肤末也。
《周官》之制尚已,自秦以降,只宇文氏一踵行之,虽亦虚袭其名,而南北纠纷之世,政俗差美,盖少变魏晋之浮华焉。一统之治,汉、唐为盛,而汉制多仍秦旧,唐多仍隋旧,其间相距才数百年,而中更五胡之乱,唐之去汉方,方汉之去三代,弥悬绝矣。则由五季而宋、辽、金,而元而明而迄于今,凡朝野规画所不能强而同者,孰非时与势之所为,岂直官制一端云乎。
杜君卿、马贵与之徒,既博稽前代之已事,以深著其得失,而其所以得失之故,则并非杜与马之所得而详说也。要而言之,其得则内外相维,其失则内外偏重。内重之祸,莫甚于秦,而秦则政之敝,非制之失也。其后一发于汉之王莽,再发于南宋之秦桧,三发于明之严嵩,内臣无所惮于外,而大之敢于为逆,小之敢于为恶矣。外重之祸,莫甚于周,而周则封建之敝,非官之失也。其后一发于东汉之州牧,再发于晋之诸王,三发于中晚唐之藩镇,外臣无所惮于内,而大之流毒于天下,小之流毒于一隅矣。夫使内外之臣而各忠其事,忠其事而各不逾其权限之所及,则不必考其官制之得焉与否,而国之享其利可券也。使内外之臣而各不忠其事,不忠其事而各逾其权限之所及,则不必考其官制之失焉与否,而国受其病可券也。然而逾其权限之失,其为祸也,诚未可量;若内之臣诿其权于外,外之臣诿其权于内,且不特内外交相诿,而此内臣复诿于彼内臣,此外臣复诿于彼外臣,是之谓有其官而无其实,其酿祸于无形者,又可量哉。吾以为其失不在制,而在人。
权 论
天下之为器也,其重无与等藉,曰,以刀荷之,未有能胜其任者也。析天下之大而各物其物,其轻与重之等,至赜而不可纪藉,曰,以意度之,未有能周知其数者也。然而居此天下者,日有事于天下而未尝困也,其大者足以宰天下,其小者足以宰天下之物,是何道也,曰,有权在。
古之造物者,以称物之轻重者为权,非自我而轻之重之也。物轻也而我轻之,物重也而我重之,而物遂以我之所轻重为轻重。是故能称乎物之轻重者,其有权者也;不能称乎物之轻重者,其无权者也。无权而物得自为其轻重矣。
凡物之云者,我之对也,家与国与天下之事所统焉者也。一家有一家之权,一国有一国之权,天下有天下之权。一家之所以视我为轻重者,以权在我也;一国之所以视我为轻重者,以权在我也;天下之所以视我为轻重者,以权在我也。我以一家之权畀之一家中之一人,则一家之事,视此一人为轻重矣。我以一国之权畀之一国中之一人,则一国之事视此一人为轻重矣。我以天下之权畀之天下中之一人,则天下之事视此一人为轻重矣。
不善用其权者,权在我也,而假之人,假人之权者,复虑其权之在我而责重也,而又假之人,以为我如是以用我权,则人劳而我逸,而不知我之所以轻重乎人者,人得持之以轻重乎我矣。今试挟重赀以走五都之肆,百货充牣,惟我所欲市也,而为铢、为两、为斤、为钧、为石,惟列肆者之所命,以权在彼也。若夫怀宝而衒于门,负担而呼于涂,其物之为贵为贱,彼与我目之所共睹也,而所以贵之贱之者惟我,则权在我也。家之有主也,国与天下之有君也,权之所在也,主不自有其权则移于仆与妾,君不自有其权则移于官与吏,若是而其家治、其国与天下治者,未之闻也。是故权者不可以假人者也。
然而公天下之权,则其权可常有,私天下之权,则其权易替者,何也?物轻也,而我轻之,物重也,而我重之,其权公;自我而轻之重之,其权私。其权公,则我与天下得其平,我之权犹天下之权也,而天下亦无乐乎自有其权,此我所以常有权也。其权私,则厉天下以自便,天下既无乐乎我之有权,而亦将各私其权以厉天下,于是乎人人有权而人人无权,此权之所由替也。吾为之说曰,物有轻重,权无轻重,不变非物,不经非权。
畜性辨
物万而哺乳动物称高等,其不依人生活者谓之兽,依人生活者谓之畜。兽号百而畜六,吾国古来之约词耳。畜之六曰马、曰牛、曰羊、曰鸡、曰犬、曰豕,自古而然,北驼南象不与焉。鸡非哺乳类,姑勿论。马、牛吾知其均能驾而能耕也,犬吾知其能猎能守卫,而极北之部落亦或使之驾也,皆能如人意,能供人驱使,故人乐豢养而用其能。而之数物者遂以是生存于地球,与驼、象等。羊性驯,故古之造文者,善、美、义等字皆从羊,顾无所能,不足为人用,人之豢养之也,徒食其肉而衣其皮。自西风东渐,多畜牛以供人食者。其牛未尝耕且驾,盖无以异于羊,而耕牛禁宰,固犹著为令。豕性惰而愎,饱食则卧,其气吁吁然,执鞭以临之,则东奔而西突,盖畜类之性劣无豕若者,故人之豢养之也,肉食而已,又利其生之繁,而供人之食益以丰也。
呜呼,如羊之驯,尚以无所能故,不能如马、牛、犬之为人用,日宛转于刀俎之下,而人且夷然莫或哀之,矧惰且愎如豕者哉。今异族之诋讥吾国者,至谓吾国人之性劣多类豕,然则刀俎将随其后矣。国之人有闻而悲且愤者乎,其鉴于畜。
答或问
或问于予曰,蒙读尊孔救亡之论,其人道救国、人格救国、人心救国三义,既洞烛时弊,足为指迷之南针矣,顾窃有疑焉,今我国既为民主国,岂尚有孔子所谓君臣之一达道乎?则应之曰,民主国固未尝无君臣之达道,存于政府及社会之各机关中,特不明古人造字之义者,狃于秦以后君权无限之观念,误以君为君主专享之名词,臣为对于君主专用之名词,而不知君臣二字之本义,凡一般人之地位稍尊者,无一不得而称君,其处于受人指挥之地位,而于义必当服从者,无一而非臣也。
许叔重《说文解字》云,君,尊也,从尹发号,故从口;尹,治也,从又、丿,握事者也。臣,牵也,事君也,象屈服之形牵引前也,从牛,象引牛之縻也,玄声。质言之,凡执行主要事务、发布号令者,皆可谓之君,凡牵引以就工作、服从指挥人之命令者,皆可谓之臣。《易·家人》卦彖传云,家人有严君焉,父母之谓也,是父母亦君也。《仪礼·丧服篇》妾为君,是家长亦君也。《论语》子路使门人为臣,是弟子可为师之臣也。《孟子》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是君固未尝卑视臣也。又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之也,未见所以敬王也,是君臣固当互相敬也。
此犹曰徵之于古则然,试更徵之于今。中华民国元年二月二十四日,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先生令民间普通称呼曰先生、曰君,固尽人而可君矣。谓人曰君,即不啻自居于臣,盖《小戴记·曲礼》自卑而尊人之意耳,而适合于古义。此犹曰无关事实之称呼则然,试更徵之事实。今试问中央政府以至地方政府任何机关,其能无执行主要事务、发布号令之人乎,今其名固非君也,而其实岂异于君乎。自执行主要事务、发布号令之人外,其孰非牵引以就工作、、服从指挥人之命令者乎,今其名固非臣也,而其实岂异于臣乎。不宁惟是,下至一团体、一公司、一农场、一工厂、一商店,亦各有执行主要事务、发布号令者,亦各有牵引以就工作、服从指挥人之命令者,今其名固非君臣也,而其实岂异于君臣乎。然则谓君其为五达道之一,圣人之言,固百世不易者也。民主国虽无君臣之名,而君臣之实自在也,子何疑焉。
予更有原为服膺孔学之人告者,孔学之精义,备具于《易》之十翼,而其要义,备具于《小戴记》之《中庸》、《大学》二篇。宋程子、朱子提出《小戴记》之《中庸》、《大学》而列于四书,且明示人以《大学》为初学入德之门,厥功伟矣。顾程子谓不易为庸,则程子之创解,而非庸之本义。《说文解字》云,庸,用也,从用、从庚;庚,更事也。是庸之本义,更事多而切于实用之谓。今人误以庸为平庸之庸,而乡愿乃得伪托于《中庸》,天下事从此败坏矣。《中庸》所谓庸德之行、庸言之谨,庸德即更事多而切于实用之德,庸言即更事多而切于实用之言。能言不能行,不可谓之谨,行道而有得于心,乃可谓之德,知非富于经验、洞达事理者,虽欲效用于世而不达于用,此庸之所以可贵也。吾人苟熟读《论语》二十篇,何一非孔门之庸德、庸言乎。《大学》古本实无错简,朱子移其篇第,而此谓知本二语衔接而复叠,视古本在修身为本、其本乱之后,于义孰安乎。《补传》一章,诚周密矣,而学者溺于俗学,乃深苦致知格物之难,几于望科学而却步,不知西国以科学致富强,彼不过实行我《大学》之初步而已。
《大学》教人用力之点有四在字,其开宗明义,曰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而于格物之上,致知之下,复标一在字,则诚意且从格物始,科学之不能容丝毫虚伪,正入德之初步也。我国人之通病,往往好高务远,而忽于初步之起点,日谈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疏于致知格物,亦其一证。中山先生以孔子天下为公一语,昭示来者,且揭《大学》之纲领以告革命之同志,盖深恐滔滔者之流而不返,而导之以入正轨也。吾人苟熟读《孟子》七篇,又何一非阐明《大学》及《中庸》之要义者乎。孔学之要义既明,更进而求其精义,则惟《易》之为备,备天、地、人三才之道,由宇宙观悟人生观,教人于纷纭万变之世事中,应之以中正之道,勉为君子,而可无大过。是则我国自羲、文、周、孔以至于今,为至大至精之学,凡哲学、科学之根源,悉于是焉在,无一人能自外于此道者也。
道义说
人所共行之路曰道,行焉而各适其宜曰义。自其广泛者言之,则可即道以该义;自其切近者言之,则可由义以入道。道义者,非可托之空言,当体验之于实事者也。事无钜细,苟不知其何以能行,不足与言道也。苟行之而有所不宜,不足与言义也。吾人亦事事求其可行,求其行之而适宜已矣。
东北在周代以前已隶中国之史地证
《春秋》左氏昭公九年传,周、晋争阎田,王使詹桓伯辞于晋,述武王克商肃慎、燕、亳,吾北土亳在陕西三原县境,燕即今北平市,至肃慎则都于今吉林宁安县(前宁古塔)古肃慎城,其国境广袤数千里,盖南包长白山,东滨大海,跨今吉林、黑龙江二省地(据《满洲源流考》)。周初楛矢之贡,已为归化以后事。故《春秋》之世,詹伯述周初封疆,正其名曰吾北土,与西土、东土、南土并称。闻日本人尝诡辞欺西人,谓东三省本非中国地。此或口亲善而心兼并之邻邦不自知其失态之常态乎。然在我国立场,要不可以不辨。
尝见日本富山房发行之《支那疆域沿革图》,其国重野安绎及河田罴在明治二十九年所合著出版也,当时颇流行于我国。其于夏代图,在盛京(今辽宁省)注属青州,虞营州在吉林注息慎(肃慎之转音);于周代图在盛京注幽,及医无闾山(此则早见于我国古籍书之《尧典》、《周礼》之《夏官》、《尔雅》之《释地》者)在吉林亦注肃慎。彼国学者固考订我国史地甚详,我国苟据此以折日人,彼宁不哑然自笑。
吾敢敬朂国人,并敬朂各校青年,我国志士既日以救国呼号于众矣,极愿素习政治、外交者,于历史、地理二科有切实之研究也。近年以来颇见报载各大学试卷笑谈,有极易明了之史、地问题,竟答非所问者,此其程度幼稚,在教授生徒者,固应分任其责。而际此国际风云日亟,坐拥广大之土地,彼眈眈虎视者正利用我不自注意之弱点,以图侵占,岂惟东北之往事可鉴,不论何地何事,在在足以引起外交之纠纷。譬彼落伍之富家翁,有祖遗之财产,而概不知其坐落,乡里之桀黠者从而觊觎之,渐鱼肉之,吾见其尽也。知今不知古,其弊与知古不知今略相等。况学古入官,在商代已有明训,今又历三千数百年,古史累积如山,今古地名之变迁,每一地各有其历史,如杨氏守敬之《历代舆地图》与顾氏祖禹之《读史方舆纪要》,均为有功史、地之大著作。顾书已多通行本,杨图传布犹未甚广。今各校图书馆中藏此图者有几,即有此图,曾寓目者其人有几,此诚一憾事也。敢举一隅以告青年,并为有教育之责者告。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