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841年冬,唐文宗李昂开成六年,一场“甘露政变”后,文宗已抑郁而终,新登基的皇帝是其弟弟李炎,即后来的唐武宗,这个皇帝在历史上以“毁佛”事件出名,且按下不表。此时,他终于等来正月改朔。
这一年正月初八,皇帝早早出城,往南郊圜丘祭祀。
祭天仪式虽然烦琐冗长,天气也颇为寒冷,但皇帝是雄心壮志,意气洋洋,不愿离场,久久地凝视着都城之南铁青而绵长的秦岭。
冷空气里,南山浮岚,似有积雪浮云,山阴树木郁郁苍苍,浓密的叶子,虽然无法看清,但铺成一团犹如波浪摇荡,一波又一波暗淡之光不断翻涌,仿佛预示着帝国接下来的动荡岁月。当日,在一位外国僧人的眼里,一切虽未发生,但“诸奇异事不可胜记”。
初九日,五更时分,祭祀完毕。早朝归城,皇帝登上大明宫丹凤门城楼,再一次远眺终南,然后大赦天下并改元,是为会昌元年。
我们不去说他暴风骤雨般“会昌法难”之事,只由当时居留长安城中一位一心求佛的日本僧人说起。
唐圜丘遗址
这个僧人名叫圆仁,在日本又称“慈觉大师”,一代高僧。公元838年(唐文宗三年)渡海进入唐境,直到公元847年(唐宣宗大中元年)返回日本,其间所见所闻,以日记体形式写下了他入唐学法经历,这就是著名的旅行体著作《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堪与《佛国记》《大唐西域记》《马可•波罗行记》并列。圆仁自山东登陆以来,旅居中国十年,但所游之地,并非他的目的,他心向往之的是大唐的国都——长安。开成五年八月,渐行至长安时,圆仁赶上了文宗皇帝驾崩葬于山陵的途中,接着武宗登基,改元会昌。作为一名僧人,他最先看到的,是长安因新皇帝登基而恢复已经偃旗息鼓近十年的佛教仪式——俗讲。
(正月)九日五更时,拜南郊了。早朝归城。幸在丹凤楼,改年号——改开成六年为会昌元年。又敕于左右街七寺开俗讲。
左街四处:此资圣寺令云花寺赐紫大德海岸法师讲《花严经》;保寿寺令左街僧录三教讲论赐紫引驾大德体虚法师讲《法花经》;菩提寺令招福寺内供奉三教讲论大德齐高法师讲《涅槃经》;景公寺令光影法师讲。
右街三处:会昌寺令内供奉三教讲论赐紫引驾起居大德文溆法师讲《法花经》——城中俗讲,此法师为第一;惠日寺、崇福寺讲法师未得其名。
又敕开讲道教:左街令敕新从剑南道召太清宫内供奉矩令费于玄真观讲《南华》等经;右街一处,未得其名。并皆奉敕讲。
所谓左街,即以长安城中轴线朱雀大街为界的东侧,行政上隶属于京兆万年县管理,右街则在西边,归京兆长安县管理。这些都是分布于唐长安里坊中最繁华热闹的地方,是长安都市文化出现的新景象,“戏场”即附着于此内或外。这一文化景观,被遣唐使原封不动地照搬回日本。
日本从前把戏剧称为“芝居”,就是长安这种寺观佛讲制度的折射。所谓“芝居”,有学者解释就是寺院庭园里的草坪,由于观众常在上面观看歌舞剧,后来,就代称戏剧。
隋唐长安,胡风侵染,城市洋溢着喧哗与躁动。学者们用“物质文明闪烁之都”热情地描述它,一点也不过分。
这是一个看上去正值盛世的时代,但种种迹象在“诸奇异事件”的掩饰下,事实上已表现出一个新的近世降临的信息。
唐宋变革论者一般比较关注的是唐代城市坊墙的破坏,大街上开始出现一些店铺,如果聚焦一下长安城内人们的活动,就会发现当时僭越坊制和市制规定的行为随处可见。这是唐长安都市空间具有标志意义的转换。这一转变,首先体现在城市公共空间的扩大上,最为突出的一个现象是,王公宅第纷纷改建为寺观。研究中西交通史与丝路文化交流的著名学者荣新江指出:
唐代长安的王宅向寺观的转移,……即城市“公共空间”的扩大。……唐代前期的长安,政治的漩涡一直在宫廷和王宅(包括公主宅第)间盘桓,从玄武门之变,经过太宗太子的废立、武周革命、李唐复辟、韦后之乱、唐隆政变,到李隆基消灭太平公主势力而登基为帝,长安城内的王宅和公主宅第的主人时有变化,有的主人登基为皇帝,有的被贬客死他乡,不少公主舍身入道,而诸王宅第最终被玄宗废弃……原有的王宅和公主宅第的第一个主要去向,就是改建为佛寺或道观,这里的原因,既有原为龙潜之地不能再为常人所居,也有皈依佛法或入道而舍宅为寺观。
当一座座王公宅第变成寺院或道观后,这种私人的私密性空间摇身一变成为对大众开放的公共空间。生活在长安的士人、学子、商人等等都可进入。开元时期,京兆万年士族韦述撰《两京新记》,记载长安崇仁坊里的长宁公主宅因为韦后之乱,公主随夫外流,其宅第改为道观,并以中宗景龙年号为名,这就是景龙观,“词人名士,竞入游赏”。(www.xing528.com)
因此,我们理解,寺观作为公众文化的场所,其中最主要的表现形式就是其中“戏场”里的俗讲。
五代《钱易•南部新书》卷五说:
长安戏场多集于慈恩(在晋昌坊),小者在青龙(在新昌坊),其次荐福(在开化坊)、永寿(在永乐坊)。尼讲盛于保唐(在平康坊),名德聚之安国(在长乐坊),士大夫之家入道尽在咸宜(在亲仁坊)。
其中,慈恩、荐福、青龙、永寿、咸宜、保唐、安国七寺,全在长安城东,即上述的左街。唐代寺观,作为大众文化场所,其戏场除了百戏杂耍之外,还出现了一种与宗教宣传紧密结合的俗讲形式,唐人也称之为“戏”。当时,长安俗讲十分兴盛。请看圆仁的记录:
【(会昌元年)九月】一日,敕两街诸寺开俗讲。
【(会昌二年)正月】一日,家家立竹杆,悬幡子。新岁祈长命。诸寺开俗讲。
唐长安城戏场分布图
【(会昌二年)五月】一日,敕开讲。两街十寺讲佛教,两观讲道教。
戏场的演出效果盛况空前,令人如痴如醉。
唐人的笔记里对此多有反映。如张固的笔记《幽闲鼓吹》中,有一段“皇家公主痴迷看戏”的故事,《资治通鉴》“武宗纪”也把它作为一个史料引用:
大中二年冬十一月,万寿公主适起居郎郑颢。颢弟顗,尝得危疾,帝遣使视之。还,问公主何在?曰:“慈恩寺观戏场。”帝怒,叹曰:“……岂有小郎病,不往省视,乃观戏乎?”遣归郑氏。
隋唐青龙寺与现代城市建筑的叠合
隋唐青龙寺遗址
还有赵璘所撰《因话录》,里面记载了这一时期长安城里最著名的俗讲大师——文溆和尚,与日僧圆仁的记载相互印证。赵璘写道:“有文淑(溆)僧者,公为聚众谈说,假托经论,所言无非淫秽鄙亵之事。不逞之徒转相鼓扇扶树,愚夫冶妇,乐闻其说,听者填咽寺舍,瞻礼崇奉,呼为和尚。教坊效其声调,以为歌曲。”另外李冗的《独异志》里还有“长安戏场中,日集数千人观之”的记载,与上述描写遥相呼应。同时说明,新兴的佛教俗讲艺术不仅得到普通百姓的疯狂追逐与喜爱,上层贵族也不例外。
圆仁的记载,不仅有讲唱达人,还有一个特别值得关注的现象,就是道教寺观里也出现了和佛寺一样的讲唱,不过讲的是道家经典罢了。这种活动的性质,从“敕、令”字眼来看,寺观讲经应是一种官方倡导的活动。
20世纪初,敦煌发现约为公元5~10世纪的大量写本与少量刊本,形式基本都是卷子,偶尔有蝶装的册子,从文献证史的角度来说,恰好可以证实唐代寺观的这种俗讲。这种俗讲,与正统的讲经不同,僧人或相关身份的讲唱者会用抑扬顿挫的声调,通俗的讲解佛经或历史故事,把高深的教义蕴寓于通俗的故事当中。根据史学大家向达先生的研究,敦煌石窟发现的写本卷子中,有一类通俗文学作品:“顾在石室藏书中,尚有一种通俗文学作品,论体裁则韵散间出,其名称则变文、词文、押座文、缘起,不一而足;其内容则敷衍佛经,搬演史传。”
现代戏剧史研究普遍认为,衡量戏曲真正成熟的标志是剧本,也就是俗讲等说唱艺术形式都需要的一个底本。正如向达先生所言,“宋代说话人以及傀儡戏、弄影戏者,俱有话本”,变文无疑是其中最主要的开端。这一点,前贤许地山、郑振铎均有影响深远的论述,兹不繁引。
唐长安的戏场里,因佛教宣扬教义而带来对中土官方体制及民间俗文化的变化,我们会在戏场这个熔炉内,发现形成戏曲诸多因素的各个来源,本书因篇幅、意旨所限,并不是探讨起源于戏场的问题,而只是从文化交流、相互影响上,探究戏曲如何在秦地生长成为后世秦腔的土壤,是着眼于背景和文化层面的列举,而非厘清起源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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