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赫克托·圣约翰·克雷夫科尔：美国文明读本的第九篇

(1782)

一位有识的英国人登上这片大陆，此时此际激越于其胸臆，浮现于其头脑者究为何种思想感情，但愿这些我自己尚不陌生。他必将会为了他自己生得恰适其时，因而有幸对这片美丽广土的探索与移居等亲历目睹一番而深感喜悦;他必将会因为眼见这宽阔的海岸边镶满鳞次栉比的居舍住宅而分享到一种民族自豪。这时他会默默念道，这便是我的国人亲手所建；当年这些人不堪内讧分裂之祸，饥寒贫困之扰，遑乱难耐，而最后避居于此。这些人的迁居也将其本民族的聪明才智携而俱来，今天他们所享有的全部自由与全部财富可说无不渊源于此。在这里他看到了他本民族的吃苦耐劳精神得到了新的发挥。另外他在各项事业中追踪到了这样一个特点，即是这里的一切新兴艺术、科学与发明创造等无不胚胎于原来的欧洲。在这里他看到了美丽城市、殷实乡镇与广阔田畴，看到这里已是一个住宅精良、道路畅通、桥梁广建、处处果园草地的锦绣国土，而百年之前这里还是树木塞途、榛莽遍野的蛮荒之地！试想今日这番壮丽景观会在人们的胸际激起多少美妙联想；见到此情此景一位善良的公民怎能不从他的心底迸发出欢悦之情。然而困难的是，对于如此浩大的一副景象须以何种态度进行观察。现在一个人登上了这块新陆；一个崭新的社会进入了他的思虑之中，而这个社会却是他迄今为止从未经历过的。这里的社会组织与欧洲不同，不像那里那样，一方面是拥有着一切的豪门贵族，另一方面是一大群一无所有的赤贫。这里没有巨室阀阅，没有宫廷，没有帝王，没有主教，没有教会势力，没有少数人享有的那种似乎无形然而有形的特权，没有雇佣着成千上万人手的工厂厂主，没有穷奢极侈的高级享受。这里贫与富之间的距离远远没有欧洲那么悬殊。少数城镇除外，北起新苏格兰①，南抵西佛罗里达①，这里通国之人多为农夫。我们乃是一个务农的国家，它横亘绵延于一片广域之上，道路四通八达，广有舟楫之利；在政治维系方面,则若断若连，温和宽容，人人皆知遵法守纪，而无所惮惧于其苛暴，因为在这里人人都能平等相待。在这里勤奋的精神可说深入人心，人们尽可自由行动，不受限制拘牵，因为他们乃是为其自身劳动。一个人如果去这里的农村走走，他将见不到那畛域分明的贫富沟堑；一方面是充满敌意的城堡与焰势逼人的邸宅；另一方面则是茅舍破屋，人畜杂处其中相偎取暖，处处烟薰火燎，不堪入目。而这里的住户却大都一派殷实富足，彼此相差无几。即使一些最称简陋的木屋也都毫不潮湿，能够安居。说到名分，律师或商人便是一座城镇所能提供的最美称号，而在乡村，庄主之外也就再没有什么更好头衔。在这方面一位生客大概要经过相当一段时间才能习惯于我们的作法,因为在我们的词语里面所谓尊称敬语确实为数有限。这里，逢着星期节日，他会看到大批去作礼拜的庄户人家及其妻室,身穿整洁的自制服装，骑着高大马匹或者驱着普通木车、在这个人群当中，个别官吏而外（这些人也都不通文墨），全然见不到一位士绅。在这里他会看到那牧师同他的教友们一样平庸，另外农庄主也不凭剥削他人劳动挥霍糜费。我们这里没有王公大人，无需为着他们流血卖命，拼死拼活;我们这个社会乃是目前世界上最完美的社会。这里每个人享有着一切他应享有的充分自由；另外这种可贵的平等也不似他的那样易于消逝。多少世代之后我们的广阔湖滨都不会被内地各族完全盛满，我们北美大陆的荒野边陲都不会人烟密布。谁能知道这片大地有多宽广？谁能说出它能载育多少生灵？时至今日，这片雄洲大陆有半数以上土地欧洲人还不曾稍稍涉足！

正是在亚美利加这个伟大的避难所里，欧洲那里的贫民曾经通过种种办法，并由于种种原因而终于聚集到一起来了，不过既来之后，他们对于彼此曾经属于哪个国家又何须问？说来可悲，其中三分之二的人根本没有国家。一个一个到处漂泊，干干停停，衣食不济，难以自活，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个贫病交煎、穷愁潦倒的人，难道这样的人也能说英国或者其他什么帝国是他自己的国家吗？这种国家在他来说是既无饭吃，也没地种，而有的只是那富人的脸色，刑律的严酷，以及监狱惩治之类；他在这个茫茫广宇之上完全没有立锥之地。当然不能！正是基于上述种种动机，他们才不惜远来这里。这里的一切，新的法律，新的生活方式，新的社会制度，等等，都使他们的精神大为振作；在这里他们享有了人的地位，而过去在欧洲直如荒蔓野草一般，既无壤土，也无甘霖，他们只会枯萎死掉，只会被贫困饥饿以及战乱收拾了去；然而如今经过这番奇妙移植,他们却像其他草木那样滋荣繁茂起来！过去他们的名字除了按贫民一类附于户籍簿外，从来不曾入过任何正式名册；但在这里他们的身份却是公民。试问这种可惊的变化是凭藉什么无形的神力才实现的呢？曰凭藉法律，以及他们自身的努力。这些法律，说来相当宽和，却自他们登陆之日起即对他们施予保护，仿佛立即将他们收为子嗣；而从他们方面来讲，劳动为他们挣来丰盛报酬，报酬挣来土地，土地又为他们挣来自由民的身份，而身份一经确立，这项身份所包含的各种可以指望的利益也就源源而来。这个即是我们伟大法律的日常实施情形。那么这些法律又是从哪里来的？它们来自我们政府。再问这个政府又是从哪里来的？这个政府则是来自广大人民的聪明设想与强烈愿望，且又蒙当今圣上的特许恩准。这个即是将我们一切人等结为一体的主要纽带。

再有，对于一名在这片大陆之上本来毫无所有的穷苦欧洲移民来说，这种维系的力量又是来自何处呢？对所用语言的熟悉，对这里几家同他一样贫穷的亲戚的依恋便是将他系于此地的唯一链索；既然这里已经给了他土地、生计、保护乃至地位；Ubipanis ibi patrria① 便是一切移民的共同信条。那么这种美利坚人，这种新人，又是怎样一种情形呢？他们一般是欧洲人，至少是欧洲人的后裔，因而在血统方面已无所谓纯，这点与有些国家很不相同。姑举一个我知道的家庭为例，在这个家中，祖父自己为英人，其妻荷兰人，其子娶法人为妻，妻生四子，四子的妻室又娶自不同国家。现在一个美利坚人即是这种情形，他的许多古旧偏见习惯既已抛置脑后，新的种种遂从他目前所投入的生活方式，所拥戴的政府以及所居处的地位而产生出来。他已经在我们伟大母亲恩泽深厚的宽广怀抱里被接受为美利坚人。在这里天下各地的人们已经被熔铸成一个新的种族，今后凭着他们的世代辛勤，必将在全世界引起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美利坚人当年作为西方之客曾随同其到来而携入了巨量的技艺学识、生气活力与吃苦精神，这些虽久已肇始发祥于东方国家，却势将有赖于此地之民以臻其昌盛富强。美利坚人过去在欧洲曾经散见于各地；如今他们却已凝聚成为世上前所未有的精良人类组织，而且所拥有的地域与物候又是如此广大，他们今后必将在世界上铮铮然崭露头角。因此美利坚人对于今天这片国土的一番热爱实在应当远远胜过他自己或他的父辈们过去的生地。在这里一个人所得报酬的多寡完全与他辛勤的程度相一致;他的劳动即是建立在个人利益这个天然基础之上的;试问还有比这个诱力再大的吗？过去妻室家小想向他索口饭吃而不可得，但现在，个个吃得肥肥胖胖，正在高高兴兴帮助他们父亲或丈夫清除杂草，修整田亩，以便棉粮丰登，吃穿不愁，而收入所得又不会被那专横骄奢的王公教士、地主老爷勒索了去。这里的教会对人的要求不高，只要能使牧师吃饱，上帝满意，一切也就是了；这点难道他还会吝惜吗？这美利坚乃是一种新人，他立身行事全然依据一套新的原则，因此他必将酝酿出种种新的观念，创制出种种新的思想。与昔日那种不得已的怠惰、奴隶般的依附、贫困不堪与凭白出力等不同，他此刻已经进入了一种报酬颇丰、性质迥异的新型劳动——这就是那美利坚人。

（高健 译）

* 译文选自《我有一个梦想》，钱满素选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

早在美国建国之前，就有不少关于美洲环境、生活、意义的描述与叙述。这些写作大多以日记、书信以及游记的形式出现，目的是使留在家乡的人们了解他们在美洲的生活情况、激发他们对新世界的兴趣、提醒后来者所要面临的危险与困难。

克雷夫科尔（1735-1813）的《一位美利坚农夫的来信》就属此类。《来信》以书信体的形式，以一位自称是“卑微的美利坚种植者”、“简朴的耕地者”的美利坚农夫詹姆斯的口吻向一位名叫F.B.的英国绅士描述了他所观察到的美洲的风土人情、地方农事、社会体制等现状。F.B.在美洲游历期间曾借住在詹姆斯家一段时间，回英国之后，他向詹姆斯表示，希望能进一步了解有关美洲的情况。经过一番思想斗争，詹姆斯最终答应了F.B.的请求。(www.xing528.com)

《来信》写于美国独立战争前夕，人们常将《来信》中虚构的詹姆斯看成是克雷夫科尔本人，因为当时克雷夫科尔就作为一位美利坚农夫住在纽约附近他所购置的松树山农场。克雷夫科尔出生在法国，从小接受的是良好的耶稣会教育。1775年，作为一名法国军官与地图绘制员被派往北美法属殖民地，参加法印战争。1759年，克雷夫科尔决定留在新世界，并从原来的名字米歇尔·吉约姆·让改为J·赫克托·圣约翰。经过一系列的周折，从魁北克，到俄亥俄，到五大湖区，克雷夫科尔最终于1764年辗转到纽约，成为纽约公民，随后购置农场、娶妻生子。独立战争爆发后，妻子家庭的亲英态度与周围邻居与朋友的亲美态度使克雷夫科尔无所适从，他决定暂回原籍法国。1778年，克雷夫科尔带了一个儿子上路，不料在纽约港口被英国人怀疑为美国革命间谍，被监禁了几个月。出狱后，一路颠簸，回到法国已是1780年。1782年，克雷夫科尔将随身携带的手稿整理成书，卖给了伦敦一家著名的出版社，书名为《一位美利坚农夫的来信》。该书随即成了畅销书，并在随后几年中在5个国家出版了8个版本，包括法文版、德文版和荷兰文版，成为当时欧洲人了解美洲的第一手资料。但是，法国革命后，《来信》很快就被公众遗忘，它重新进入公众视野已是一百多年之后。1904年，《来信》在美国重版。1925年，克雷夫科尔的其他手稿出版，题为《18世纪美利坚见闻或一位美利坚农夫的续信集》。

《来信》共有12章，涉及许多议题，有对美利坚自然、土地、环境、社会的赞美；也有对美利坚人的个性、工作伦理、个人自觉精神的崇尚；还有对移民生活的描述（如楠塔基特岛捕鲸者的生活）、对社会生活黑暗面的揭示（如南方奴隶制）以及对美利坚身份、对战争、移民、种族的思考等。20世纪的学术发现使这部作品不仅被看作是对早期美洲生活、“年轻的美利坚直接的自然与社会历史”的经典描述，被赞誉为“美国文学的首部作品”，兼具小说与非小说特征，具有“复杂的艺术特色”，而且被推崇为“探索与定义美国文化身份”的“首个文本”。

我们现在读到的“美利坚人”节选自《来信》的第三章，常被认为是该章乃至全书的核心内容。内容涵盖三个方面。一，克雷夫科尔赞美美利坚是“目前世界上最完美的社会”。这个社会与欧洲截然不同：没有贫穷、没有剥削、没有地位、等级、阶级、荣誉之分：“没有巨室阀阅，没有宫廷，没有帝王，没有主教，没有教会势力，没有少数人享有的那种似乎无形然而有形的特权，没有雇佣着成干上万人手的工厂厂主，没有穷奢极侈的高级享受。”那里人人平等、勤奋努力、遵纪守法、享受自由。二，美利坚不仅是“欧洲穷人的避难所”，而且具有再生能力。克雷夫科尔表示：“这里三分之二的人没有国家”，他们挣脱欧洲种种非人的束缚，为了更多的机会、更好的生活，聚集到一起。他们有智慧、懂礼仪、爱知识、勤奋努力，再加上受美利坚“新的法律、新的生活方式、新的社会制度”的惠泽，他们获得了再生，成为土地拥有者、自由人、美利坚公民，“享有了人的地位”。三，克雷夫科尔定义了“美利坚人，这种新人”。在他看来，美利坚人“一般是欧洲人，至少是欧洲人的后裔”；他们将“许多古旧偏见习惯抛置脑后”，“携带着巨量的技艺学识、生气活力与吃苦精神”，接受“新的生活方式”、“新的政府”、“新的地位”，投入到“伟大母亲恩泽深厚的宽广怀抱”，成为美利坚人；这些美利坚人“熔铸成一个新的种族”，“成为世上前所未有的精良人类组织”。克雷夫科尔相信美利坚所蕴含的希望，相信美利坚人今后将凭着“世代辛勤，必将在全世界引起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必将在世界上铮铮然崭露头角”。

这种认识离不开时代。那时，法国革命刚刚开始，欧洲陷入拿破仑战争的混乱之中，许多人移居到美洲所谓的“伟大的希望之乡”。克雷夫科尔将美洲描写成一个充满机会、自由、独立的希望之地，强调美利坚之“新”，将美国化看为挣脱旧世界的一种解放力量，显然是深受启蒙思想的影响。有人认为克雷夫科尔的这种理想在某种程度上“欺骗”了许多人，一是因为他事实上是位受到良好教育的欧洲人，而不是美利坚农夫；二是因为当时的美利坚也远非他所描述的那样美好。也有人结合《18世纪美利坚见闻》，认为《来信》是部伟大的文学作品，作者事实上既看到了美利坚的理想又看到了当时的残酷现实。

不管怎样，克雷夫科尔对传承美国信念的贡献是不容质疑的。他那带有乌托邦色彩的描述为“美国梦”增添了一份色彩，奠定了一定的基础。更重要的是，他的“美利坚人”激发了后人无限的遐思与构想：有对美国作为一个种族“大熔炉”这一概念的历史叩问，也有对“美国人”、“美国”的个人、民族、文化身份的不断追寻。从19世纪到21世纪，从史学家、文学家、人类学家、心理学家，到跨学科的美国学研究家，克雷夫科尔的“美利坚人”一直位居探寻“美国自我”之中心。世界上从未有哪个国家对自己的身份有着如此的忧虑！

（张瑞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