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说“一切境由心造”,固是不错,我以为反转来说:“一切心由境造”,也是对的。我们遇着佳境,心中便乐,遇着恶境,心中便苦,心受境的刺激而转移,这是很普通的心理。自然界的山水鸟兽等等形色,是物境,我们以前研究的,便是物境的描写法。人们心中的苦乐爱憎等等情感,便是心境,心境常随着物境转移,人们观览山水鸟兽等等物境时,便产生苦乐爱憎等等不同的心境;并且同是一种物境当前,而张三李四两人由物境而生的心境,未必相同;并且同是一种物境当前,而张三一人,在前一时由此物境而生的心境,与在后一时由此物境而生的心境,也未必相同。心境是物境的反映,如把物境的反映处,描写出来,便是物境格外明显,而且作者的人格,也得藉此表现。所以描写心境,也是写境文中必需研究的一点。
我们把物境来构成心境的不二法门,便是先把一切杂念,一切尘事,摆脱个干净,然后注全副精神于心中认为最有趣味的一种物境上,这时不论什么祸福利害,都不足以夺去我的欣赏那种物境的注意力;果真到了这步田地,心境自然与物境合而为一,化生异样的心境发抒特别的情感来。柳子厚始得西山宴游时,快乐之极,直到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的境界,那便算得是“物境化生心境”的证据,而且那种描写心境的笔墨,又给我们一个绝妙的“描写心境法”实例。
描写心境的文字例一
始得西山宴游记 柳子厚
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慄。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以为凡是州之山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遂命仆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筏,穷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出,不与培塿为类。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故为之文以志。是岁元和四年也。
子厚以无罪而贬于荒昧瘴疠的永州后,一肚子抑郁牢骚,无从发抒,整日价忧谗惧祸,毫无乐趣。坎坷无聊之极,于是漫游山水,此时眼前的一山一水一石一木,一个长随,一壶浊酒,他都引为共患难的知已。文的起首,把自己的无聊和景物的无聊,合在一处描写;一方面专为跌出下文的乐境的作用。 “以为”二字,包括上文,极力一跌一擒,下句“而未始知……”云云,便如奇兵突起,言下预把西山升到九天,骨里已把以前的所得,沉到九渊,文字极擒纵控送之能。看他用“以为”二字跌落“未始知”,用“异态”二字,反衬“怪特”,用“是州之山”四字,反衬“西山”,字法何等谨严。点出得西山的年月日,复下“始”字,显得相见之晚。此时,柳子厚对于西山,则有相见太晚的感想。对于心境,亦实有今是昨非的觉悟。这是第一段。既远远瞧见怪特的西山,便一刻也耐不得,急急的要和西山晤聚,于是急急的扫径前往,看他连下四个三字句,笔墨流走处,便是子厚心急脚快处。一口气过江缘溪除草辟路,直到西山最高处,方才略停喘息。喘息略停,便又急急的放眼四望,看他用“攀援”二字,写尽上山时的急忙状态,用“箕踞”二字,写尽上山后的疲倦样儿,笔笔如画,总是映出心境中“相见恨太晚”的一种现象。再看他登山后东张西望,仰视俯瞩,又写尽一时见所未见的神情。用“然后知……”句一束,格外写足“始得”二字,与上段“未始知”句遥遥一照,反照以前的梦梦不足道。紧紧一证,反证以前的游山不足道。这是第二段。好容易得着的西山妙景,既已看个饱,乐极了!快极了!投身在自然界的怀里了!并且全身熔化于自然界中,悠悠洋洋,与自然界共呼吸了!随手提出酒壶,一饮而醉,本来已沉醉于自然界中,酒后便格外的颓然醉倒了。于是,天地晦冥既不见,自身祸害更不知,遂觉得以前的惴栗固不足道,而以前的漫游之乐亦不足道,惟有今日宴游西山之乐,方是极乐,方是真乐,方值得记载下来,布告普天下千载以后人,使大家知道我今是昨非的觉悟,使大家知道我乐极而化的心境,使大家认识元和四年九月二十八日后柳子厚的真相。看他一气赶下,赶写作记的原因及年月日,便可以看出他当时手舞足蹈的形貌,心凝形释的心境了。是为第三段。此段中“然后知……”句,又与第一段“未始知”句遥遥一照,反照以前的漫游不足道。紧紧一证,证出以前的宴游不足道。遣辞极有分寸,极有深浅,极能贴接,极善翻落。
描写心境的文字例二
梁任公《欧游心影录》楔子中描写由物境化生心境的地方甚多,直把物理人情融为一体,直把欧洲大战的惨状与天地肃杀的景象,视同一理。
《欧游心影录》楔子 梁启超
民国八年双十节之次日,我们从意大利经过瑞士,回到巴黎附近白鲁威的寓庐。回想自六月六日离开法国以来,足足四个多月。坐了几千里的铁路,游了二十几个名城,除伦敦外,却没有一处住过一来复以上。真是走马看花,疲于奔命,如今却有点动极思静了。
白鲁威离巴黎二十分钟火车,是巴黎人避暑之地。我们的寓庐,小小几间朴素楼房,倒有个很大的院落。杂花丰树,楚楚可人。当夏令时,想是风味绝佳,可惜我不曾享受得到。我来时,那天地肃杀之气,已是到处弥满。院子里那些秋海棠野菊,不用说早已萎黄凋谢。连那十几株百年合抱的大苦栗树,也抵不过霜威风力,一片片的黄叶,蝉联飘堕,层层堆叠,差不多把我们院子变成黄沙荒碛。还有些树上的叶,虽然还赖在那里挣他残命,却都带一种沉忧凄凉之色。向风中战抖抖的作响,诉说他魂惊望绝。到后来索性连枝带梗滚掉下来,像也知道该让出自己所占的位置,教后来的好别谋再造。
欧北气候,本来森郁,加以今年早寒,当旧历重阳前后,已有穷冬闭藏气象。总是阴霾霾的欲雨不雨,间日还要涌起蒙蒙黄雾。那太阳有时从层云叠雾中瑟瑟缩缩闪出光线来,像要告诉世人,说他还在那里。但我们正想要去亲炙他一番,他却已躲得无踪无影了。(www.xing528.com)
我们住的这避暑别墅,本来就不是预备过冬之用,一切构造,都不合现在的时宜,所以住在里头的人,对于气候的激变,感受不便,自然是更多且更早了。
欧战以来,此地黑煤的稀罕,就像黄金一样,便有钱也买不着。我们靠着取暖的两种宝贝,就是那半干不湿的木柴,和那煤气厂里蒸取过煤气的煤渣。那湿柴煨也再煨不燃,吱吱的响,像背地埋怨。说道: “你要我中用,还该先下一番工夫,这样生吞活剥起来,可是不行的。”那煤渣在那里无精打采的干炙,却一阵阵的爆出碎屑来,像是恶很很[5]的说道:“我的精髓早已榨干了,你还要相煎太急吗?”
(我们想着现在刚是故国秋高气爽的时候,已经一寒至此,将来还有三四个月的严冬,不知如何过活。因此连衣服也不敢多添,好预备他日不时之用,只得靠些室内室外运动,鼓起本身原有的热力,来抵抗外界的冱寒。)
我们同住的三五个人,就把白鲁威当作个深山道院。巴黎是绝迹不去的,客人是一个不见的,镇日坐在一间开方丈把的屋子里头,傍着一个不生不灭的火炉,围着一张亦圆亦方的桌子,各人埋头埋脑做各自的功课。这便是我们这一冬的单调生活趣味,和上半年恰恰成个反比例了。我的功课中有一件,便是整理这部游记。
读者莫见笑,我这部游记落笔以前,我要仿从前八股家做策冒的样子,先将我这一年来欧游的一般观察和一般感想写出个概略来。
柳子厚《始得西山宴游记》和梁任公《欧游心影录》楔子还所写的心境,全是属于情感一方面的,心境中还有理知[6]与意志两方面,古人于写境文中,亦常时写出,例如王安石《游褒禅山记》中:
……予与四人拥火以入,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尽。”遂与之俱出。盖予所至,比好游者尚不能十一,然视其左右,束而记之者已少。盖其又深,则其至又加少矣。方是时,予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既其出,则或咎其欲出者,而予亦悔其随之,而不得极乎游之乐也。……
这段文字,完全是描写同游者意志的薄弱。再看他下段:
……于是予有叹焉: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此予之所得也!……
又从描写同游者意志薄弱中,随笔写出自己的心得,这又完全是理知方面的描写了。
文法练习
我们的暨南学校,设在妙相庵中,诸位起居饮食读书游息于妙相庵中好多年,当然对于妙相庵有丰富的情感,澈底的了解。请作一篇《妙相庵读书记》,写物境处须合乎前所讲的文法,写心境处须普及于知情意各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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