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风丽日满芳洲,柳色春筵祓锦流。[1]
皆言侍跸璜溪宴,[2]暂似乘槎天汉游。[3]
——唐·徐彦伯《上巳日祓禊渭滨应制》
广寒仙裔陈元靓的《岁时广记》,对千端万绪的节俗搜寻考辩,探其源委,提出三月为上巳节“始于周礼女巫掌岁时祓除之事”的说法。并联系《郑风》追寻上巳节俗的原始形态,认为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于溱洧(wéi)两水之上,招魂续魄,秉兰草,祓除不祥。“古时祓祭三月巳日为吉。偶值三月,故后人固以三月为上巳,遂成俗也。”祓除指除凶去垢的仪式。《周礼·春官·女巫》:“掌岁时祓除衅浴。”东汉经学家郑玄注曰:“岁时祓除,如今三月上巳如水上之类。衅浴谓以香薰草药沐浴。”郑玄所注的“如水上之类”,《后汉书·礼仪志》上:“是月(三月)上巳,官民皆絜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疾,为大絜。”周代的衅(熏Xìn)浴,用香薰(蕙草)或草药涂在身上,洗濯沐浴,除凶去垢,是由女巫主持进行的,无疑是一种巫术仪式。汉代的洗濯祓除,仍然包含有祭祀、沐浴两方面的内容,去凶除疾的祝愿是少不了的,但“官民皆絜于东流之上”,就不仅仅是举行祓除的仪式,而且还是盛大集会,不免要乘兴宴饮游乐了。
上巳节确定于三月三日,据《晋书·礼志》云:“汉仪季春上巳,官及百姓皆禊于东流之上,……自(三国)魏但用三月,不以上巳也。”后代仍有用巳日的,如白朴《墙头马上》中就有:“今日乃三月初八日,上巳节令”之语。三月三日定为上巳节后,临水修禊,宴饮行乐的节日活动相沿未衰。尤其是晋唐两代,曲水流觞,禊饮赋诗,堪称盛事,令后人追念不已。
提及“流觞曲水”,总要联系到一段民俗传说,据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载:汉章帝时,平源人徐肇在三月初生三个女儿,三日内都死掉了。“一村以为怪,乃相携之水滨盥洗,遂因流水似滥觞。”村人认为,孩子俱亡,是有邪恶附体,于是就互相招呼着到水边洗濯,以驱邪避怪。后来,人们就在浅水上放上酒杯,让其顺流而下,停在谁的面前,谁就取饮。
齐谐者,志怪者也,《续齐谐记》中多载异闻奇事,这段故事,也许纯属吴均杜撰,但多为史家引用,看成流觞曲水的源起,《宋书·礼志》就有这样的记载:“旧说后汉有郭虞者,有三女,以三月上辰产三女,上巳产一女,二日之中,而三女并亡。俗以为大忌,至此月此日,不敢止家,皆于东流水上祈禳,自洁濯,谓之禊祠,分流行觞,遂成曲水。”流觞美事,却引起文人们极大兴趣,“书圣”王羲之的一篇《兰亭集序》,更加使后代文人对流觞曲水,修禊赋诗的高情远韵,企羡向往。
晋穆帝永和九年(353)三月三日,王羲之与当时名士孙统、孙绰、谢安、支遁等四十一人在会稽境内的兰亭举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文人集会。与会者临流赋诗,各抒怀抱;一觞一咏,不能成吟者,即罚酒三斗,极尽欢乐。诵读《兰亭集序》,当时集会的情景似在目前: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郎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南朝君臣力效江左名士,每至三月三日,曲水流觞,宴饮赋诗,极尽风流,尤其梁陈时期,上巳日曲水禊酌宴会十分频繁,出现了大批侍宴之吟,如沈约《三月林光殿曲水宴》、刘孝绰《三日侍华光殿》、庾肩吾《三日侍宴咏水中烛影》等。庾肩吾的这首,反映出梁代君臣烛光下“行修禊”事的“特别节目”:“重焰垂花比芳树,风吹水动俱难任。春枝拂岸影上来,还杯绕客光中庭。”巨烛燃烧,光华四射,犹如繁花缀满枝头的芳树;火焰影入曲水,娇娆多姿。烛影摇红,浮杯绕客,再伴以妙舞妍歌,此情此景,可谓浪漫之至!可是,白天宴乐,入夜流杯的梁朝,很快就被埋葬在这烛影中了。荒淫无道的陈后主“上巳娱春禊”,更是沉酣纵乐:“北宫命箫鼓,南馆列旌旗。绣柱擎飞阁,雕轩傍曲池。”从江总的《三日侍宴宣猷堂曲水》等诗,可以看出其欢度上巳的纵乐情态。朝中赐宴,烛影流杯,士民也不甘寂寞,宗懔《荆楚岁时记》写当时上巳于水滨宴饮情形说:“三月三日,士民并出江渚池沼间,为流杯曲水之饮。”大大小小的河池沟渠,遍布修禊行乐的人群。
具有宏放博大、开朗、粗豪心理性格的唐人,慕山水,尚遨游,整个国家都洋溢着欢乐、热情、浪漫的气氛,在这种令人兴奋得晕眩的氛围里,人们尽情地追求现世的乐趣,欲望的满足,无论京都地方,上巳禊饮,浩浩荡荡。初唐时期,“暮春嘉月,上巳芳辰,群公禊饮。于洛之滨。奕奕车骑,粲粲都人。连帷竟野,玄服缛津。”这是陈子昂《三月三日宴王明府山亭》,诗中对上巳日洛滨禊宴的描绘:人们去洛水边禊饮,车骑装饰得极其华美;服饰穿戴得崭新艳丽。帐幕遍满河滨,佳人花枝招展,映衬得洛水纷呈异彩。这次禊宴同赋者有六人,孙慎行的序将禊饮之戏叙述得更为详尽:“于是恺佳宴,涤烦襟,沿杯曲水,折巾幽径。流波度曲,自谐中散之弦;舞蝶成行,无忝季伦之伎。”完全是一派涤烦襟的娱乐情景,这时,祓禊的祭祀色彩已消失殆尽了。
盛唐时期,君主祓禊,皆为盛集。看看诗人们奉和圣制诗题,即见气象不凡。仅以王维诗集中有关上巳春禊的诗篇为例,有《奉和圣制与太子诸王三月三日龙池春禊应制》、《奉和圣制上巳于望春亭观禊饮应制》、《三月三日曲江侍宴应制》、《三月三日勤政楼侍宴应制》等,龙池、望春亭、曲江、勤政楼,皇帝、太子、群臣、丽人,修春禊,展豫游,泛彩舟,踏曲江,君臣唱和,举杯欢呼,好一派皇家气度,盛唐气象。西京长安:“上巳曲江滨,喧于市朝路。相寻不见者,此地皆相遇。日光去此远,翠幕张如雾。”(刘驾《上巳日》)官民蜂拥曲江,即使专门寻找都难见到的人,此时此地却能碰上。夜幕降临时,人人张开华美的幕帐,望上去如雾般笼罩着大地。东京洛阳:“禊事修初半,游人到欲齐。金钿耀桃李,丝管骇凫鷖。转岸回船尾,临流簇马蹄。闹翻扬子渡,蹋破魏王堤。”(白居易《三月三日祓禊洛滨》)上巳修禊,游人纵观,女子头上的金钿在朝阳下闪耀,与绽放的桃李花争妍;丝管交响,乐声高亢悠扬,惊得水边的凫鷖,展翅高飞。洛水中彩舟畅游,河堤上马蹄簇拥。真要闹翻洛水,踏破河堤了。
修禊盛观,还要看曲江池上。《辇下岁时记》:“三月上巳,有赐宴群臣,即在曲江,倾城人物于江头,禊饮踏青……。”康骈《剧谈录》也载:“曲江,开元中疏凿为胜境,其南有紫云楼芙蓉苑,其西有杏园慈恩寺,花卉环周,烟水明媚。都人游赏,盛于中和、上巳之节,赐宴臣僚,京兆府大陈筵席,恩赐太常及教坊声乐,每岁倾动皇州,以为盛观。”追赏兰亭,再望洛水河滨。开成二年三月三日,河南尹李待价以人和岁稔,将禊于洛滨。前一日,启留守裴度,三日,裴度召集著名诗人白居易、刘禹锡和各级官员一十五人,合宴舟中,泛游洛水。“自晨及蕃,簪组交映,歌笑间发。前水嬉而后妓乐,左笔砚而右壶觞。望之若仙,观者如堵,尽风光之赏,极游泛之娱,美景良辰,赏心乐事,尽得于今日矣!”(白居易《三月三日祓禊洛滨序》)当时的裴度73岁,白居易和刘禹锡均已66岁,算得上古稀老翁,他们乘舟泛游,嬉水听乐,一手举杯,一手挥毫,聊发少年狂放,真要“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信可乐哉!(www.xing528.com)
宋代文人同样对上巳修禊,流觞曲水满怀羡慕,南宋吴自牧《梦梁录》回忆三月三日上巳之辰时,情不自禁地感叹:“曲水流觞故事,起于晋时”,“至今令人爱慕”。葛胜仲《临江仙·与叶绍蕴梦得上巳游法华山九曲池流杯》一词,描绘法华山九曲池流杯情事,高声赞叹“茂林修竹池,大胜永和春。”宋代诗词家不忘一觞一咏的佳趣,百姓也是每至三月三,集会流杯亭,“相将泛曲水,满城争出。”(苏轼《满江红·东武会流杯亭》)尤其是都市民众临水祓除,泛舟游玩,听歌观舞,乐在其中。而宋代楚地上巳节俗,别有情趣:“教池天气不胜情,携手聊同陌上行。洛禊嬉游修故事,楚歌欢笑集村氓。慕潘珍果盈车掷,挑卓幽琴满座饮。为报兰亭王逸少,且无今日管弦声。”(张无尽《和刘尉赤岸上巳二首》)这里的上巳节,村民们携手陌上,尽情游春,集会修禊,歌舞狂欢。青年男女,更是无拘无束,掷果、弹琴,互表爱慕,情炽胆大。“慕潘珍果盈车掷”用晋代潘岳故事,传说晋潘岳貌美,每外出常有妇女向他掷果致意。“挑卓幽琴满座倾”是借司马相如事,西汉时司马相如,曾以琴声向卓文君表达爱情。感受着楚地热烈奔放的上巳节日气氛,不禁让我们联想到《诗经·郑风·溱洧》中的歌唱: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讠于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讠于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这被研究者看成是上巳节日的原始形态民俗,在明清的上巳节中,进一步得到了恢复。《壬癸诗存·燕京岁时杂咏》中的一首竹枝词唱道:
相谑何妨赠芍兰,公园祓禊水无澜。
通词巧借微波达,不待良媒也接欢。
在文人追求风雅,曲水流觞的同时,乡间上巳,除在东流水上祓禊洗濯外,不同地区的民众还忙着祭蚕神、占蚕善恶、祈蚕福、占桑柘、祝荠花、忌果菜。燕北的“戎人”正在放马进行“淘里化”竞赛呢。他们以木雕为鬼,分两对,走马骑射。先中者胜,其负对下马,跪奉胜对酒,胜对于马上接杯饮之,称为“淘里化”,即射兔。滇中的观音市也正热闹,男女盛服,尤其是年轻人,借赶集,忙着交流感情,歌舞配合,满街洋洋喜气。
汉代禊日,人们到水边已不完全是举行沐浴祓除的仪式,而把它也当成宴饮游玩赋诗行令的好时光;魏晋以降,文人们一朝接一代重演着曲水流杯,一觞一咏的闲逸故事,而民间又借三月三日的好风光,“踏青”春游,上巳节就纯粹成为郊外野游,水边沐浴宴饮的社交娱乐性节日,并渐渐与寒食混同融入清明节。
【注释】
[1]祓(fú):除灾祈福的仪式。这里指祓禊(xì)。锦流:形容河水被筵祓禊的人们映衬得鲜艳华美。
[2]跸(bì):帝王的车驾。璜溪:即石番溪,传说为周太公望(吕尚)未遇文王时垂钓的地方。在今陕西宝鸡东南,源出南山,北流入渭水。又传说太公曾钓于此得玉璜,故又称璜溪。
[3]乘槎(chá):传说有人乘槎(木筏)从海上到达天河,又返回人间。见晋·张华《博物志》卷十。这里比拟渭滨之游如同乘槎游天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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