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界是山的世界。住在武陵源的旅馆里，从任何一个可以远眺的窗户往外看，都能看见天边的群山。到武陵源那天已是黄昏，望窗外，但见天边山影起伏，夕阳为远山勾勒出金红的轮廓。我叫不出这些山峰的名字，它们像一群黛紫色的巨大雕塑，凝固在天幕上。山巅上的树林是他们的头发，山腰间的彩云是它们身上飘动的襟带。它们静穆无言，是沉思的一群，它们的沉静带着无限神秘，盘桓在天地间……
近距离认识张家界的山，是从金鞭溪开始的。这是蜿蜒在群山中的一条溪涧，湍急的流水曲曲折折穿越峡谷，像一根颤动的线，贯穿了沿途纷乱博杂的山峰。清澈的溪流从大山深处流下来，无拘无束，自由奔放，一路快乐地喧哗，在游人脚边泼洒着晶莹的珠玉。沿着清溪散步，走累了，抬头望望山，山就在头顶上，每走几步，它们就会以不同的面目投入你的眼帘。在溪边看山，是仰望，远处看来清灵飘忽的山峰，此刻变成了巨灵神，一个个顶天立地，从半空里俯瞰你，逼视你，仿佛要当头压下来，让你觉得自己渺小可怜。使我惊奇的是这些山峰的形状，那么独特，绝无重复，它们集雄奇、险峻和秀丽为一体，每一座山峰，都可以引人产生无尽的遐想。大自然何等神奇，将每一座山峰都塑造得独一无二，就像千人千面的人类一样有个性。说这些山峰像什么，其实没有什么意义，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角度，它们会呈现出不一样的形态。譬如那两座被人称为“双石玉笋”的山峰，在山里人看来，它们像笋，在城里人眼里，它们也许更像两座奇崛的高塔，而文人也可以把它们想象成巨笔，可以写传世的惊天大文章。那座使这条溪流得名的金鞭峰，在不熟悉古时兵器的现代人眼里，更像一幢巍峨的巨厦，那形状，和浦东陆家嘴那幢摩天楼就很有几分相似。而在我看来，这些山峰如果未名才更有意思。坐在清澈的溪流边，听着潺潺的水声，抬头凝视它们，它们能跟随想象的羽翼自由飞翔。这些沉默的巨岩，曾经都是海底暗礁，在地壳的裂变中，它们上升为山峰。这是一群伫立了亿万年的巨人，目睹了世界的颠覆和人世的沧桑，它们身上那些刀劈斧砍般的线条裂痕，如同老人额头上的皱纹，它们的心里潜藏着最复杂最深刻的哲思。然而谁能将它们的内心解读？
低下头来，看脚边奔濯的流水，头上的山峰便倒映在流水之中。这时，山晃动在流水里，水荡漾在山顶上。水是活的，山也是活的。此时，山、水，还有陶醉在山水之间的人，三者合而为一，成为一个灵动的生命组合。
山林深处有新建的“天梯”，可以直登山顶高台。坐“天梯”观山，又是另外一种奇妙的感觉。在电梯上，透过玻璃看远处的群山，是一种平视，山和人的视线在相同的高度，但却是一个移动着的视角。天梯对面的那一群山，一座座拔地而起，峭然直立，相互间隔着极小的空隙，像极了一群比肩而立的壮汉，它们头戴着不同的帽盔，剽悍、威猛，互相推挤着，争抢各自的立足之地。在山脚下仰望它们时，只见云雾在它们的肩头缭绕，面目神秘难测。当地人称它们为“神兵聚会”，这是一个形象的名字。在飞速上升的电梯上看山，以动观动，人由下而上，视野中的“神兵”则由上而下，高不可攀的万丈危岩，此刻突然临近，一座座山峰从天上徐徐降落，仿佛真的是天神下凡了。(www.xing528.com)
登上山顶高台，便有了机会俯瞰群山，这又是一个新的观山视角。在一个叫“迷魂台”的地方，展现在眼帘中的景象使我惊叹不已。山谷中云飞雾绕，云雾中的山巅若隐若现，犹如万顷海涛中的岛屿，有的露出海面，有的潜藏在海底，也像海上远航的船队，浩渺烟波中仿佛有百舸争流，千帆齐发。这里的山峰形状奇特，山顶几乎都有奇石兀立，石形如笋如柱，如龟如猿，如仙翁如樵夫。在涌动的云雾中，这些奇石使我联想起船上的水手，他们攀登到樯桅顶端，正迎着凛冽海风，遥望迷茫的远方……
在我的俯瞰中变幻出没的这些山，一定是有灵魂的。它们和世界上所有的生命一样，在天地间诞生、成长、变化、思考。如果它们还有记忆，应该记得当年在大海深处被涌流抚摸，被波涛撞击，被鱼群环绕的情景。眼前景象，或许是它们在重温那远古的往事吧。
2002年8月23日于四步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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