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棵树都有一部不平凡的历史。有时候,当一棵盘根错节、绿冠如云的老树出现在我面前,我会站在它的浓荫下,凝视着树身上那些斑斑驳驳的疤痕,痴痴地想上半天。它们也曾经是一株株纤弱的幼苗,那当然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当初和它们一起出土的幼苗们,绝大部分都早已变成了泥土,变成了飞灰,而它们却活了下来,将根深深地扎进了泥土,把绿冠高高地展开在天空,长成了顶天立地的大树。它们所经历的煎熬和灾难人类是无法全部想象的——狂风、暴雨、霹雳、冰雪、洪水、天火,猛兽的牙、蹄,人类的刀、斧……也许正是因为这些原因,老树的形象总是威武不屈的,尽管有扭曲的虬枝,尽管有创痕累累的树干,却绝无萎蔫朽败之态,那叶瓣的青绿和年轻的树们一样溢出生机,而那粗壮斑驳的枝干,更是力量和生命的雕塑,人类的雕刻刀是不可能雕出它们来的。这些屹立于大地和山冈的老树,是同类中的强者,是和命运、环境搏斗抗争的胜利者。它们之所以成为风景中必不可少的台柱,成为人类景仰的对象,实在是自然而又必然的了。
是呵,每一棵老树都会有一部惊心动魄的曲折历史,只是仅仅凭借着人们的画笔和文字,恐怕无力描绘这些历史。谁见识过漫长岁月中的那些风雨雷电呢?
在太湖畔,在一座树木蓊郁的深山里,我听说过一棵古柏的故事。据说吴王夫差路过那里的时候,那棵柏树就在山中了。它蓬蓬勃勃地绿了两千多年,默默无闻地活了两千多年,谁也不去注意它。有一天,一道雷电击中了它,烈火无情地焚烧着它那苍劲的枝干和墨绿的树冠。烈火熄灭之后,这棵古柏便不复存在了,人们只能在袅袅的烟缕中依稀回想起它昔日的雄姿。粗壮的树干被烧得只剩下几片薄薄的树皮,像几把锈迹斑斑的蚀残的古剑,茕茕孑立着。想不到,一年以后,在这几片化石一般的树皮上,竟然又爆出了青嫩的叶瓣。这奇迹使人们惊呆了。这简直就像一位死去多时的老人突然在一个早晨又睁开了眼睛!可是依然没有人想到去保护它。于是又有一天,一辆手扶拖拉机横冲直撞开进山里来了。这手扶拖拉机在当时还是稀罕物,山里人以惊奇的目光追随着它。而拖拉机手得意得就像是一位山神爷,仿佛整座大山,整个世界都比不上他那台会叫会冒烟会一颠一跳奔驰的拖拉机。经过古柏残桩的时候,拖拉机突然一歪,迎着那几片茕茕孑立的树皮冲去。树皮折断了,转动的胶轮在它们身上辗着,如同势不可挡的铁骑无情地践踏着被征服者的尸体……古柏似乎是彻底消失了,人们也几乎是彻底忘记了它。山里多木柴,山里人对那几片老朽的树皮毫无兴趣,它们支离破碎地卧倒在泥土中,唯有让岁月的风雨把它们消化成新的泥土了。然而奇迹依然没有结束,风风雨雨又一年之后,那些卧倒的树皮上,星星点点地又萌出了新绿。哦,这活了两千多年的生命,这历尽千难万苦的生命,它不肯轻易死去,它要用自己的最后一息余温,向世界昭示生命的坚忍和顽强。山里的人们终于发现了这奇迹,并且悔恨起来。可是悔恨已经晚了,要这些奄奄一息的树皮再重新长成一株参天大树,那只能是梦中的情景。
我去看那几片奇异的老树皮时,心情是极其复杂的,除了浓浓的遗憾,除了隐隐的愤懑,还有由衷的崇敬。我凝视着它们苍老残缺的容颜,凝视着那些从树皮裂缝中一丝丝一点点一簇簇钻出来的绿芽,默然伫立了很久。山风旋起的时候,起伏的林涛在幽谷中汇合成一阵阵美妙的无词合唱,山中大大小小的树木都在为它们中间的一位可敬的长者歌唱,它们深情而又忧伤地唱着……在深沉的林涛中,我觉得躺在泥土中的老树皮正在微笑,这是千年古柏留给世界的最后的微笑,这是动心夺魄、发人深省的微笑。谁能说出这最后的微笑能延续多久呢,谁能断言这一丝丝一点点一簇簇的绿芽再不能长成一棵大树甚至一片绿林呢!(www.xing528.com)
然而不管怎么样,用一个顽强动人的微笑作为一个生命、一部历史的终结,这是可以引以自慰的。
1985年2月27日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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