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轮船,登上码头,迎面而来的是陡峭的、不计其数的阶梯。奉节,古时候又叫夔府——长江边这座带有传奇色彩的古城,就用这些阶梯迎接我。
一级一级地向上攀,整整253级台阶,走到尽头,已是一身大汗。看到高高的城门了,这城门有个奇怪的名字:“依斗门”。于是想起杜甫的诗来: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一千二百多年前,杜甫坐船来到这里,住了一年多,依斗门,想来是从他的诗中引出来的。
站在城门口转过身来,眼前的壮丽景色使我大吃一惊:浩浩荡荡的长江,像一条黄色的巨龙,在我脚下滚滚东去。坐落山头的白帝城就在不远的地方,江水在它的山脚下迂回翻腾着,它的东边就是千姿百态的三峡入口了。夔门,犹如两匹巨大无比的怪兽,对峙着卧伏在峡口,航道一下子变得奇窄无比,浩浩江水就要从这窄窄的峡口挤进去,挤过三峡,再流向大海……
没有落日,也没有猿声,只有江上的汽笛,还有从城门里传来的五彩缤纷的声音——卖醪糟蛋,卖柚子的吆喝,临江楼房的窗户里飘出热热闹闹的音乐,一群孩子在唱歌——杜甫诗中那凄凉落寞的境界,很难在这里找到了。
我在离城门不远的旅店住下来。我想,也许能在这里找到古代大诗人留下的足迹呢。人们告诉我,在县城里,没有什么古迹。我失望,但总有些不甘心,逢人就问:“这里,还有什么可以看看的地方么?”
“有,有一个烈士陵园。”回答我的是一位卖柚子的老人,他不动声色地望着我,目光里隐隐约约流露出一种不信任的审视。
“是哪一位烈士的陵墓?”
“彭咏梧。”
哦,是他,是江姐的丈夫!在白色恐怖的年代里,他曾经在这一带领导地下武装,是一位有着传奇色彩的共产党人。他在战斗中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敌人残忍地将他的头颅挂在城门口示众……我胸中的怀古之幽情烟消云散了,我要去看看这位为人民的解放事业献身的先烈。
卖柚子的老人见我打听得迫切,一变漠然的神态,热情而又详尽地为我指引了方向。
从水泥大道拐进曲折的小巷,急促的脚步把青石板路敲得咚咚作响。下雨了,清凉的雨珠很快打湿了石板路,路面变得明亮晶莹,能映照出晃动的人影……当年,彭咏梧或许也在这曲折的小巷中走过,也在这亮晶晶的石板路上咚咚地留下了脚步声。他只是人群中普普通通的—个,然而他胸中怀着崇高的理想,这理想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照亮了他脚下的道路。任何艰难险阻也不能挡住他。
走出小巷,是一片人声喧闹的广场。淅淅沥沥的微雨,没有驱散赶集的城里人和山里人,人们在雨帘中兴冲冲地来回穿梭。我却迷路了:“烈士陵园在哪里呢?”(www.xing528.com)
一把小花伞底下,—个小女孩圆圆的脸蛋,望着我微笑:“你去看彭咏梧烈士?走,我带你去!”小女孩回答我时,口气里洋溢着喜悦和骄傲,大概因为有外乡人来看他们的英雄,她感到自豪呢。
穿过广场,再走几步上坡路,就到烈士陵园了。然而陵园里不见人影,两扇铁门关得紧紧的。只看见几株高大的梧桐,用浓浓的绿荫覆盖着墓地。小姑娘站在门口,嘴里自言自语:“应该是开着的呀,应该开着……”许是怕我失望,她转过身来安慰我:“门会开的,你等一会儿,好吗?”没等我回答,她就走了,小花伞一颤一转,就像绽开在雨天里的一朵鲜亮的小野花……
伫立良久,陵园的铁门最终未开,我只能怅然而去,慢慢地踅回城门口。尽管未能进入墓地,但我心里还是有几分欣慰——这里的人们,没有忘记他。
走出依斗门,踏着阶梯走到江边时,雨停了。夕阳从云层后探出脸来,把血红的光芒洒在江两岸雄奇的山峰上,洒在浩浩东去的长江里。山峰变成了无数巨大的火炬,在逐渐黯淡的天空里无声地燃烧,湍急的江水在夕照中红红火火地沸腾,整个世界都在默默燃着了。这是一幅悲壮深沉的画,我深深地被感动了。一千多年前,杜甫面对着这样一幅画,伤感了,流泪了,不知何处是归宿。他把自己的感想化成了美丽的诗。彭咏梧呢,他也一定面对这样一幅画,也许,他只是匆匆看了一眼,然后匆匆踏上征途,像一朵燃烧的浪花融汇进烈焰开辟的大江,他要用生命去叩开人间的“夔门”……他也留下了美丽的诗,那是用青春和热血写成的诗篇。两个人都被这面江的古城记住了,然而在古城人民的心目中,彭咏梧的诗篇是最动人的!
“哎——上——来——”
远远地,有人在叫我,清泠泠的声音仿佛从天上飘下来。
抬头望去,竟是那位带路的小女孩。她站在依斗门下,手中的小花伞在风中一颤一转。“门开了——快上来吧!我带你去——”呵,这小女孩,真去找管陵墓的人了!
我拔脚向依斗门奔去。迎面而来的,依然是陡峭的,不计其数的阶梯。
我一级一级地向上攀,一级一级地向上攀……
1984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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