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我刚从山里回来。关于山林的色彩、山民的习俗,以及森林考察队的帐篷和足迹,还有那条永远奔流不尽,给大山带来生命和欢乐的山涧,我都已在信中详尽地向你描绘了。寄出那些信,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个深山里的小村子,离山外最近的邮电所也有四五十里,而且没有公路,汽车开不进来。这四五十里路,可不是上海的水泥大马路,又平坦又宽敞,这是山中的小道,要盘山爬坡,要穿过茂密的竹海和松林,要经过棘藜横生的灌木丛,那里常有豹子和毒蛇出没。这里的毒蛇是出了名的,你听说过“五步蛇”吧,据说被它咬过后走不了五步路。好在用不着自己跑到山外去寄信,每隔两天,就有一位邮递员骑着自行车到村子里来,把信交给他就行了。我从心底里感激这位年轻的邮递员,要不是他,在山里住这么长时间,我根本无法向山外发一封信。对了,就告诉你一些关于山里的邮递员的事情吧。
进山之前,我以为自己将过一段“隐居”的生活——与山外隔绝音讯,收不到信,看不到报刊,不知道山外发生的任何事情。进山第一天,我就发现自己想错了。在我借宿的那个只有三间小木屋的森林考察站里,竟有四份报纸:《人民日报》《福建日报》《中国青年报》《文汇报》。晚上,我又发现了奇迹——这个只有二三十户人家的小山村,居然还有一个像模像样的阅览室。雪亮的汽灯下,十几个姑娘和小伙子,还有一帮孩子静静地坐着看书看报。这里的刊物也不少:《人民文学》《收获》《福建文学》《萌芽》……这些报刊,把广阔多彩的世界展现在山里人的面前。和他们交谈时,我发现他们思想活跃,了解并关心着国内外的各种各样的事情,一点儿也不闭塞。我很自然地问道:“这里也有邮递员?”“有哇,全亏了他们呢!否则,山里人就真正与世隔绝啦!”“明天中午,邮递员就该来了,你要寄信,他能帮你带去。”“我们这里的邮递员,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邮递员!”……青年们七嘴八舌地回答我,他们的语气里,流露出一种既感激又自豪的感情。我又问:“到这里送信,可真不容易。路上不怕毒蛇?”没想到,我这一问,竟把满屋子的年轻人都问住了,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表情都变得很严肃。他们的视线,渐渐集中在一点上了,我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去,只见一只绿色的邮包,挂在阅览室的木板墙上。邮包下的桌子上,有一盆盛开的杜鹃。杜鹃花开的时节早已过去,他们不知从哪里挖来的这棵迟杜鹃,血一般火一般开得鲜红……
第二天,我似乎有些心神不定,站在木屋门口等候着那位邮递员,我已经无数次想象过他的模样。不知怎的,出现在我脑海中的,总是一位剽悍的猎人形象。这是一位能劈山斩水,能化险为夷,能降服毒蛇猛兽的刚勇坚忍的能人……中午的时候,远远地飘来了自行车铃声,一定是他来了!终于,竹林和草丛中闪出一个小小的绿点儿,像一片不起眼的绿叶,摇摇晃晃地从远处飘过来。没想到,这竟是个稚气十足的毛头小伙子!他在小木屋前下了车,急急忙忙地从挂在车后的绿邮包里拿出一卷报刊和信件塞给我。抬头见到我这个陌生人,他先是瞪大眼睛愣了愣,然后微笑着点点头。只见那张圆头圆脑的孩儿脸上,密密麻麻爬满了汗珠,一绺乌黑的头发紧贴在前额,看上去引人发笑。“累么?”我轻轻问了一句,他却咧开嘴快活地笑了:“没什么,走惯了。这一路风景好哩!”说罢,转过身骑上车走了。他的衣服后背全湿透了,汗水使制服变成了墨绿色。看到车后那一对邮包时,我的眼睛蓦然一亮:一簇盛开的迟杜鹃,血红血红地从绿邮包中探出头来!这马上使我想起昨夜在阅览室里见到的情景,那里的邮包和杜鹃,一定和他大有关系了。山民们对邮递员的那股亲热劲儿,你是很难想象的。他仿佛是村里所有人家的亲人,不管有没有信件,家家户户都要拉他进屋子坐一坐,这一家留他吃午饭,那一家请他喝茶,另一家鼓鼓囊囊为他塞了半邮袋野猕猴桃……他呢,哪里也不多逗留,送完了信件,在村口的一棵古樟树下把自行车一搁,从邮包里掏出个饭盒,坐在巨蟒似的树根下狼吞虎咽地吃他的午饭了。村民们可并没有忘记他,马上就有一位小姑娘给他端来了热腾腾的汤和茶。小伙子们也来了,围坐在他的周围,起劲地谈着什么。我想走过去参加他们的谈话,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吃完饭,把饭盒朝邮包里一塞,叮铃铃打了一串铃,朝人们挥挥手,骑上车就走了。我发现,邮包里那簇血红的迟杜鹃已经不见。一转眼,就不见了他的人影,只有一阵阵清脆的铃声,不断地从绿浪起伏的山下传来,越飘越远……
尽管这位长着一张孩子脸的年轻邮递员与我的想象大相径庭,然而他留给我的印象却深刻极了。这么艰巨的工作,他竟然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笑:“没什么,走惯了。这一路风景好哩!”要是论气质,他一点儿不比我想象中那位剽悍的猎人差。山民们对他的那种感情,我也是完全能够理解的。是他,用青春的脚印和汗水,接通了这个深山小村和山外广阔的世界的联系,改变了这里与世隔绝的面貌,人们怎能不感激他!不过,阅览室里的邮包和杜鹃,对我仍然是一个谜,我一定要解开它!晚上,我走进阅览室时,屋里已经坐满了人,那个绿邮包依然挂在板墙上,邮包下面多了一盆杜鹃——哦,一定是那位小邮递员今天刚刚挖来的那棵!“作家同志,你,能不能写一写我们山里的送信人呢?”一位手里拿着《人民文学》的姑娘,指着墙上的绿邮包忐忑不安地问我。许多人都附和着叫起来。于是,还没等我发问,屋里这些纯朴而又热情的年轻人,便娓娓动人地向我讲了关于绿邮包和红杜鹃的故事……
几年前,这个深山小村还不通邮,山民们一年四季看不到报纸,有些老人甚至不知报纸为何物,写一封信,简直是天大的事情,山外根本无法寄信进来。有一天,传来一个消息:县里要派邮递员进山来了。邮递员第一次进村那天,小山村就像过节一样,人们用噼噼啪啪的爆竹迎接山外的绿衣使者。可是,这邮递员却有点儿让山里人看不顺眼。邮递员是一位城里的小伙子,进山里来,居然还穿着锃亮的皮鞋,也亏他有本事,过溪涧穿密林,到村里时皮鞋总还是亮晃晃的。进村时,他喜欢一边打铃一边吹口哨,吹的都是些谁也没听见过的洋里洋气的调子。还有更糟的,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竟像姑娘家一样喜欢花花草草,绿邮包里,每次都插着几枝野花。当然,最多的还是杜鹃,只要这山中还有一朵杜鹃花开着,就会被他摘来插进邮包。见了山里的姑娘,他老远就会大声打招呼:“你好,你好啊!”吓得姑娘们躲得远远的。“城里人,油头滑脑!”人们在背后这样议论这位两天出现一次的邮递员。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再也没有人议论他了。这小伙子,递送邮件从来也没有耽误过。有几次下大雨,山中的小路上无法骑自行车,他就步行把邮件送进山村,走了几十里泥泞坎坷的山路,人淋成了落汤鸡,邮件和报刊却一点儿没弄湿——唯一的一件雨衣,他用来裹邮包了……“城里人,不容易。”山里人开始这样评价他。到了去年春夏之交的一天,这天是他进山送信的日子,可是直到日落西山,也没有听见他的车铃和口哨。山村里的人们都变得心神不定,他从来不耽误送信,即使大风大雨也是如此,何况这风和日丽的晴朗天,怎么回事呢?第二天,邮电局的人找到山里来了,说他前一天一大早就骑车进山,一天一夜还不见归去。这一下全村的人都急了,男女老少,全都下山去寻找。村里那位医术高明的老蛇医,带着治蛇伤药跑在头一个……人们终于找到了他——他默默地躺在一片乱草丛中,年轻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自行车和邮包在他的身边,绿色的邮包里,有一簇盛开的迟杜鹃,红得像鲜血……是阴险可恶的五步蛇,夺去了他的生命!这一天的夜晚,也许是这个小山村有史以来最难忘的一个夜晚。全村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不约而同地来到燃着汽灯的阅览室里,这阅览室,是他带来的呵!面对着桌上那个鼓鼓囊囊的绿邮包和那簇红杜鹃,谁也不说话,全村的人都流泪了。小伙子们低着头,一个劲地抽烟;那些曾经躲开他的姑娘们,伤心地哭出了声音;最懊丧的是老蛇医,在静默中,他叭地一声折断了手中的旱烟杆,不住地用手狠命拍着大腿,口中喃喃有声:“唉,怎么不早一天想到呢……”哦,这个城里的小伙子,这个爱吹口哨,爱花,爱微笑着大声招呼姑娘们的年轻人,这个把山外的广阔世界展现给小山村的邮递员,再也不会来了!然而连接山里山外的邮路并没有从此中断,没过几天,又一个年轻的城里小伙子骑着车把信件报刊送进了山村……牺牲者的绿邮包,被山里人留了下来,不断有人从山中采来鲜红的杜鹃陪伴着它……(www.xing528.com)
哦,对不起,我说得太长了。也许,这些事情平淡无奇,不能吸引你。不过我相信,你一定和我一样,会觉得这些邮递员了不起的。真的,我怎么也不会忘记他们,他们的脚印和车辙,他们的汗水和鲜血,他们的微笑,他们的献身精神常常使得我自惭形秽,使我认真地思索着该如何走自己的路……
1983年冬写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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