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坐上从乌鲁木齐到伊犁的长途汽车，我便恳求司机：“经过赛里木湖的时候，能不能停一会儿呢？”
司机是一位40岁出头、身材魁梧、肤色黝黑的中年人，他毫无表情地回头看了我一眼，慢吞吞地问了一句：“干吗？”
“想看看呀！都说赛里木湖迷人，经过了不仔细看看，多可惜。”我连忙回答。
司机转过头去，再不看我，只是自言自语地说：“急什么，要明天才到呢。到了再说吧。”
这是个不好商量的人，我有点儿沮丧。从乌鲁木齐到伊犁有七百多公里，因为经过赛里木湖，这漫长的旅程便有了一种特殊的吸引力。到新疆以后，听到许多关于赛里木湖的传说，这是一个美丽而又神奇的湖。新疆的朋友告诉我：“不看看赛里木湖，不能算真正到了新疆。”
旅途是寂寞的，车窗外掠过单调的色彩——戈壁滩，戈壁滩，偶尔有一些小小的绿洲和村落。有一位小伙子一路上哼着歌，有一首，居然是唱赛里木湖的：
蓝色的天，蓝色的水，
天山深处镶翡翠。
天鹅双双嬉碧浪，
赛里木湖多妩媚。
……
歌声很动听，然而和窗外的景色却不协调，我实在无法想象，在那茫茫无际的大戈壁中，怎么可能出现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天鹅湖。
它是突然在我面前出现的。在汽车上颠簸了一天多，对窗外那种荒芜辽阔而又缺少变化的景色，实在没有多少心思欣赏了。当听到有人突然喊：“赛里木湖！”我才如梦初醒。一望窗外，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一抹蓝色，出现在遥远的前方。那是一种极深极浓的蓝色，就像一位大胆的画家，挤出整管整管的群青涂到了一块巨大的黄色画布上。即便是大海，也没有这么蓝！渐渐地，这蓝色越来越近，赛里木湖，终于把它奇妙的容颜袒露在我的眼前。
公路沿着赛里木湖向前延伸，蓝色的湖波浩瀚深沉，看不到尽头。真有点儿像海，只是比海平静得多，然而也有雪白的浪花在水面翻腾，也有娓娓的涛声在风中回荡。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我突然发现，湖水的色彩丰富极了，而且不断地发生着变化，时而绿如翡翠，时而蓝得像孔雀的羽翎；一会儿变得晶莹透明，像一片波动的水晶，一会儿又变得金黄耀眼，闪射出辉煌夺目的光彩……一缕缕乳白色的薄雾在湖面上悠然飘忽，使冷峻深沉的色彩中掺和进一种柔和亲切的气氛。然而湖上的远景也因此而变得朦胧不清了。
我知道，湖的对面是乌逊山，那是一些终年覆盖着积雪的峻峭山峰。如果看不见这些山峰，那也是令人遗憾的事情。当我将视线投向湖的上空时，不禁愣住了——遥远的天空中，白云般地浮现出几座雪山！如果不仔细看，真是很难分辨它们究竟是山还是云。那是湖面的雾气在作祟，是那些飘忽朦胧的雾使得湖水和远山融为一体了。然而看得久了，远山的形状也就逐渐清晰起来，它们如同一堵巍峨的巨壁，耸立在赛里木湖的西北面。山的色彩也极为丰富：它们的基部是蓝灰色的，和湖尽头的颜色一样，因而根本无法分辨出何处为湖山的交界；稍往上一点儿，是一种深沉的青绿色；再往上去，是一种冷冷的钢蓝色；而接近积雪的峰顶那一部分，色彩又和蔚蓝色的天空差不多了，这就使那些白雪皑皑的山峰显得不可思议，仿佛变成了天上的白云。
湖畔的景色的确是迷人的。只有卵石、沙砾和骆驼刺的戈壁滩不见了，辽阔而又平坦的草地，像一片翠绿的绒毯，从公路一直铺展到湖边。哈萨克族牧民的毡房像是一些彩色的蘑菇点缀着绿茵茵的草毯。马群犹如一片棕红色的云，在草毯上缓缓飘动。牧马人骑着一匹黑白相间的马，跟在马群后面慢慢地走。他在唱着一支歌，我虽然听不懂歌词，可还是被那粗犷奔放的旋律吸引了。这歌声，和周围那优美的景色是如此协调，如此统一，以致使人觉得这歌声也是赛里木湖的一个组成部分。一个哈萨克族姑娘骑马从湖边汲水回来，那一身大红的服装，使她变成了绿草丛中一朵鲜艳的小红花。(www.xing528.com)
我忘情地眺望着窗外，陶醉在奇异的湖光山色之中。如果汽车能停一停，走到湖边看看该有多好！然而想起司机那没有笑容的脸，我只得打消这个念头。正想着，汽车竟然停了下来。司机回过头来，大声喊了一句：“想看看赛里木湖的，请下车吧！”哦，真是意外得到的欢乐！车上的乘客无论男女老少，几乎都欢呼起来，大家争先恐后地拥下车去。司机的脸上尽管依然没有笑容，却一下子使人感到了亲切。
终于触摸到了蓝色的湖波！水是那么清澈，清澈得就像一片透明的水晶，湖底的石子、草，全都看得一清二楚。我把双手浸入湖中，冰凉冰凉的，冷入骨髓。我忍不住掬起一捧水喝了一口，水竟有点儿甜味，只是冷得激牙齿。抬头远眺，但见烟波浩瀚，满目苍蓝，雪白的浪花乘风而来，耳畔轰响着一阵阵涛声。湖面上有三只白色的水鸟，保持着整齐的队形，紧贴湖波翩翩地飞着……此刻的感觉，分明是来到了大海边上！
遥远的乌逊山也变得清晰起来。那些积雪的峰峦，像一群白发苍苍的老人，默默地俯视着他们脚下那一片蓝宝石般的湖泊，谁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一些什么……不知怎的，我突然又想起了那位沉默寡言的司机。回头一看，他就在我身后站着。
他点着了一支烟，却夹在手中空燃着，陷入了沉思。只见他眯起眼睛，出神地凝视着赛里木湖，那整天板着的脸上，竟然出现了难得的微笑。哦，他也陶醉在赛里木湖蓝色的波涛中了！
“谢谢你。我还以为你不会停车了呢。”
“哦——”他从沉思中醒来，微笑着向我点了一下头，“怎么会不停！我自己也想看看呀。”
“你不是常常经过这里吗？”我诧异地问。
“是的。可这湖每一次看它都不一样，好看。”想不到，这位不动声色的汉子谈起赛里木湖，居然如数家珍，充满着感情。他告诉我，赛里木湖海拔高达2071米，面积453平方公里，湖中最深的地方有85米。到冬天的时候，这里便成了一个巨大的滑冰场……
“这湖里有没有鱼？”我又问。
“以前没有。不过现在已经有了。你看——”他用手指了指远处一排坐落在湖畔的房屋，“那里刚刚搬来一个高山湖泊养鱼试验站，已经在湖里放下了鱼苗。过几年，你来吃赛里木湖的鱼吧！”
汽车离开赛里木湖了，人们还回头向后望着。像刚刚出现的时候一样，辽阔的湖面又变成了一抹深蓝。那个爱唱歌的小伙子又轻轻地唱了起来：“蓝色的天，蓝色的水，天山深处镶翡翠……”
我不禁想起那个关于赛里木湖的神话了。这是哈萨克族的民间传说——远古的时候，有一对年轻的恋人在这里分手，小伙子被征集去远方打仗，很可能一去不返。美丽的姑娘送走了心上人，伤心欲绝，坐在乌逊山下哭得死去活来，她的晶莹的泪珠，汇成了蓝色的湖泊……这个美丽而又伤感的故事，在今天大概是难以使人产生共鸣了。然而在那荒凉的大戈壁中，赛里木湖那蓝色的波涛，永远会给风尘仆仆的跋涉者以抚慰和愉悦。我一遍又一遍回忆着赛里木湖留给我的美好印象，脑海里跳出了两行诗：
高山顶上的一面明镜，
大戈壁的含情脉脉的眼睛……
1983年9月8日记于伊犁
1983年11月11日写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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