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袍’在哪里?”
“沿着小路一直走,见岔道时只管往右拐。”
“远不远哪?”
“说远也远,说不远也不远。诚心去看,还怕找不到!”
从天游峰后山下来,我们在一个岔道口问路。为我们指路的是一位在山上耕作着一块巴掌大土地的老人。他三言两语回答了我们的问题,用手指了指远方,便埋头翻地,再也不理睬我们。
远方,只见丛生的杂树野草,在风中不安地摇晃,危岩交错,峰峦重叠,轻纱似的云雾从山坳中袅袅飘起,使眼帘中的一切都变得若游若定,似有似无……“大红袍”在哪里呢?
“大红袍”,是武夷山中的几棵名扬四海的茶树。听说这几棵茶树从清朝开始就被人们誉为“茶中之王”,每年采制加工的不多几斤茶叶,全都要进贡到朝廷里,供帝王贵族消受。到武夷山来的人,一定要去看看这几株茶树,一是为了它们奇怪的名字,二是为了它们的珍贵。
路不好走。尺把宽的小径,曲曲弯弯地在野草和乱石之中蜿蜒,藤蔓、荆棘、野蔷薇,不时牵衣绊脚,胳膊和脚踝上,被划出了一条条血印。有时候野草太茂盛,杂色的草叶枝条把崎岖的路面掩盖得严严实实,只能用脚在野草底下试探着前进,真担心突然踏进什么陷阱或者踩到一条斑斓的毒蛇……
陷阱和毒蛇倒是没有遇到,路,却越来越难走了。
一堵森然的峭壁挡住了去路。峭壁,像一个沉默的庞然大物镇守在前方。似乎是无路可走了!走到绝壁前,方才发现有路,那是峭壁中间一道窄窄的缝隙,仿佛是谁用一把巨斧劈出来的裂口。走到绝壁之间举头仰望,天空犹如一条蓝色的溪涧,在头顶上游动。走到峡口,天地豁然开朗,从峡中流出的溪涧,也欢快地袒露了自己活泼的形象,淙淙作响的水声,竟然化作一阵阵清脆的笑声。走出几步,才看清楚了,一条清澈明净的小溪边,三个少女正在一边说笑一边洗衣服,花花绿绿的衣服在透明的泉水里飘动……这不见人烟的深山里,哪里冒出三个乐呵呵的少女来?举目四顾,但见前方的树荫里,露出几片青灰色的屋脊——这里,居然也有人家!
见到我们,洗衣少女丝毫没有露出惊奇的表情。我们却无法掩饰自己的好奇,忍不住问道:“在山里,你们干什么呢?”少女们脸红了,互相望了一眼,低着头吃吃地笑起来。其中一个年纪稍大一些的抬起头回答我们:“靠山吃山嘛!我们种茶。”
种茶!茶树在哪里?
少女见我们诧异,又笑了:“喏,往高处看,茶树在山上。”
高处,只有云雾在缭绕。
“‘大红袍’在什么地方?”我们异口同声地问。
“还要往前走。‘大红袍’在山里面。”年长的少女答道。
山里面,这实在是一个不甚明确的概念。于是我又问:“离这里远不远?”
“说远也远,说近也近。找‘大红袍’得有点儿耐心呢。”少女微笑着回答。这话,竟和天游峰下那位老人的话差不多。
我们继续赶路,凡是遇到岔路口,我们一概往右拐,老人的指点是无可怀疑的。山的深度仿佛无穷无尽,小路永远在那里盘旋蜿蜒……(www.xing528.com)
路,越来越窄。在一片野苇丛生的积水潭前,路终于中断了。我们高声喊着,竟然连回声也没有,只有懒洋洋的风,轻轻拂动着水潭里的野苇,发出一片沙沙之声,像是在嘲笑我们。
别无他法,只能原路折回。我们小心地拨开挡路的茅草,寻找着自己的脚印,一步一步地往回走。“大红袍”,看来今天我们和你没有缘分了……
到了一个三岔路口。何去何从?我们犹豫着。无意之中,突然在茅草丛中发现一块木牌,木牌上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看‘大红袍’由此向前。”字下面是一个粗黑的箭头,赫然指着左边那一条小路。柳暗花明,“大红袍”在向我们招手了!
“大红袍!”同伴们大叫起来。路边的一块石碑上,刻的正是这三个字。然而附近并没有什么令人瞩目的景物,峭壁上,有一个凸出的小石座,石座里,蹿出几株平平常常的茶树,暗灰色的树干,斜生出许多弯弯曲曲的枝条,长圆形的叶片绿得很浓,近乎是墨绿了。这几株貌不出众的茶树,就是名扬四海的“茶中之王”么?历尽曲折寻觅了大半天,找到的竟是这样几棵树,真有点儿令人失望。
离茶树不远的山坡上,有一座简陋的大木楼,木楼门口挂一块写着“茶”字的木牌,一个瘦瘦的老人站在门口朝我们微笑。我突然感觉口干舌燥。我们走到茶楼门口时,老人已经满满地斟好了几大碗茶在屋里等着:“喝一碗吧,尝尝这山里的清香。”他笑着招呼我们,态度诚恳而又亲切。茶,呈黄绿色,并不见得很清,然而有异香袅袅飘起……
我啜了一小口。茶味稍带苦涩,然而有一股浓浓的特殊的香味,咽下去之后,只觉得满口清芬,神志为之一爽。果然是好茶!我们在木楼门口坐下来,解开汗湿的衣衫,回头望着那条云缠雾绕的来路,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碗里的茶。渐渐地,疲乏烟消云散了,只有那一股浓郁清醇的幽香,沁人肺腑,使整个身心都沉醉在一种清幽高雅的气氛中。走这么多路,我们不就是为了来寻这馨香的吗!“大红袍”的价值,不在于它的外貌,而在于它的内涵,人们向往它,推崇它,是因为它独具风格的芬芳。此刻,当寻求的目标浓缩成一碗香茶,静静地抚慰着疲倦的身心时,我们真正品尝到了追求者的欢乐。
看我们小心翼翼地啜着碗里的茶,老人在一边嘿嘿地笑了:“敞开肚子喝吧,有的是茶呢!”他一边用一把瓷壶为我们斟茶,一边慢悠悠地说:“只要山泉不枯,只要茶树不死,不愁没茶喝。”
“这茶,为什么这样好?”我问。
“靠了这山的灵秀,靠了这石缝里渗出的泉水,也靠了人的侍弄。”老人的回答简洁而又明了。
“为啥要叫它‘大红袍’呢?”我又问。
“这树上的叶片,刚发芽时是红色的。早春时节,满树红彤彤的嫩叶,还真像大红袍呢。”他的回答,依然简洁明了。
“种这树,怕不容易吧?”
老人笑了笑,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有劲地搓着一双粗糙结实的手。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一年到头住在山里,也弄惯了,没什么。种茶,总得花工夫。这‘大红袍’还算好。听说过‘半天妖’么?”他指了指远方隐匿在云里雾里的山峰,“在绝顶上,种茶人上山,得像爬山虎一样顺着窄窄的石罅爬上去,登天一样哩!”说罢,他从屋角操起一把鹤嘴锄走出门去。去没几步,又回头叮嘱我们,“你们,慢慢品茶吧。”
不知怎的,我们都脸红了。茶的清香依然不绝如缕,无声无息地熏陶着我们。很自然地,想起范仲淹的两句诗来:
不如仙山一啜好,
泠然便欲乘风飞。
1982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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