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民俗：文化记忆的传承

龙柱传说对神人救世、龙、风水的表述，有着古老的宗教文化渊源。过去人们会说这是一种“古老的记忆”，但如德国记忆学家阿斯曼所说：“没有什么记忆可以原封不动地保留过去，存留下来的东西只能是每个时代在其当代社会架构中能够重构的东西”⁽²³⁾。神人、龙、风水的故事在上海高架路建设中被重构，与龙柱这个记忆形象牢固地联系在一起，每当看到龙柱，都会激发起人们对故事的重温，也构成一个故事讲述的契机。

这个传说最活跃的讲述人是出租车司机。龙柱位于重要的交通枢纽上，当出租车经过这里时，司机会对乘客（特别是“外地乘客”）说：“看到没有，前面的柱子上雕刻了九条龙。”然后他开始讲故事，叙说龙柱的来历，并发表自己的见解。他的见解通常跟主流文化观念有一定距离，如他会说：“世界上有没有鬼神，有没有龙，谁也说不清楚。”或者：“风水不一定是迷信，现在最有本事的人都信风水了。”这种见解一方面是他的文化观念的流露，另一方面也意在表明自己所讲故事是可信的。有时司机会发牢骚说：“上海是个好地方，自从修高架路挖断龙脉之后就不行了。”⁽²⁴⁾如果近期发生过不幸事故，他也会加以援引以自我证明。

在上海发生不幸事故的情况下，这个传说也被普通市民讲述，用于阐释事故发生的原因。日常生活中市民也会将这个传说作为奇闻异事讲起，用以自娱和娱人，但在谈及诸如上海的地位下降、社会治安恶化、环境污染、火灾事故、交通堵塞等社会问题时，讲述这个传说更能显示出它的阐释功能。与出租车司机一样，市民们把这些劣质化趋势说成是挖断龙脉造成，因而上海不再像以前那样美好了。传说中有神人救世的情节，但救世行为只是让高架路得以如期贯通，在另一方面，对龙的驱离似乎永久性破坏了上海风水的优越性。

宗教信奉者通过讲述这个传说表达自己的信仰。佛教徒对传说中的高僧救世情节十分赞赏，这成为他们赞美法师、增进信仰的证据。道教徒不愿让佛教独擅其美，在讲故事时把高僧置换成高道，以赞美本教法师。一般民间信仰者对佛道二教和各种神祇秉持包容态度，不在意救世者的身份，而强调神灵、风水的真实和灵验。虽然迄今未见信奉者在龙柱前焚香叩拜，但笔者不止一次看到有人面对龙柱合掌。在这座宗教氛围淡漠的大都市里，龙柱正在被宗教信奉者改造成具有象征意义的神物。(www.xing528.com)

美国文化记忆学家大卫·格罗斯（David Gross）把社会文化记忆分为三种历史图式，即宗教图式、政治图式和大众媒介图式。他认为，宗教记忆引导大众向那些负载着信仰和救赎的事件，如对关键性的标志、符号及形象的解释，政治记忆的核心是对国王和王国的记忆，而大众媒介所体现的是市场资本的利益。⁽²⁵⁾在当代中国，记忆的政治图式中没有国王和王国，有的是政治领袖、民族国家及其主流意识形态。行政力量对大众媒体构成掌控，形成巨大的话语权力和场域氛围，从而构筑公共记忆的政治图式。相比之下，宗教图式处于弱势地位，跟民间的个体记忆结合在一起，在社会下层潜流暗涌。虽然“一部分经过选择的个人记忆进入公共话语，形成为公共记忆的一部分”⁽²⁶⁾，但是只有合乎主流意识形态的个人记忆才会被选中，得到媒体的放大，像龙柱传说这样的民间化个人记忆是无法得到垂青的；相反，从官员、技术人员的辟谣行为中可以看到它处于被抑制的地位。当然，民间的个体记忆不可能被轻易清除，众多同质化个体记忆本来就是集体记忆的一种体现。民间化的集体记忆在一定社会氛围下处于潜伏状态，被公共话语抑制或无视，但在适当的时机它又会以一定的方式突显自己的存在，有时会闯入公共话语体系，甚至作为一种文化资源被国家征召和利用。近年中国在“非遗”保护运动中就把很多过去被批判的民间文化转变为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而当今互联网、手机短信等媒体高度发达，又为口头叙事的文本化、个体记忆的公共化创造了良好的条件。

记忆的体现形式是多种多样，如口头叙述、图片、文献档案、文学作品、纪念碑、建筑物以及展览会、纪念仪式等，它们共同构成民族文化的“记忆之场”（realms of memory）⁽²⁷⁾。不符合主流意识形态的记忆形式会遭到压抑或清除，其中具有象征意义的纪念物和公开举行的相关仪式首当其冲，较难存留，而自由灵活的民间口头叙事最难禁绝。民间口头叙事是民众心意和观念的表征，有了它，文化记忆就仍能延续其生命。龙柱传说对高架桥墩及其雕塑作品的重构性阐释，让我们看到民间口头叙事还能够扩展它的领地，将普通建筑物和工艺美术作品转化成“圣物”，从而在“记忆之场”中拓展自己的场域空间。

在上海都市传说中，类似的案例并不算少，如太平洋百货商厦的传说、恒隆广场的传说、漕宝路地铁站的传说、浦东东方路的传说、上海大学八卦坛的传说、吸血鬼博士（或老太婆）的传说、西宝兴路殡仪馆僵尸的传说、同济大学天佑楼的传说、普陀公园阴阳界的传说、龙华寺阴阳河的传说等，也都流传甚广。从这些当代传说中可以看到，那些宏伟的建筑是在高僧的指点下完成，金碧辉煌的摩天大楼得到神仙护佑，地铁隧道里有鬼出没，大地、河道、大树之中都有精怪神灵。城市的兴衰有风水暗中发生作用，人的命运也在神灵的管控下悄然转变。这些情节并非真实的事件过程，而是带有丰富的文学想象。但人们并非在编造谎言，更不是为了欺骗什么人，而是通过编织故事完成对当下事物或事件的解读。这些传说展示了与历史事实不同的另一种真实，心理的真实和观念的真实。英国口述史学家保尔·汤普逊（Paul Thompson）说：“不真实的陈述仍然是心理上‘真实的’……人民想象发生的东西，也是他们相信可能已经发生的东西……可能与实际发生的东西一样至关重要。”⁽²⁸⁾心理上和观念上的真实，就是文化记忆的真实，它对于了解一个城市、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的人的文化认知具有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