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俭示众：张中行全集·顺生论　望道杂纂的见解

九字号的拼凑文字卖钱，第一个小难关是想个如意的题目（大是编辑大人看后不皱眉）。难，只好多想门路，甚至舍正路而不由。且说我近年来常有不合时宜的情意，本诸韩文公不平则鸣的高论，有时在报刊的屁股部分就发点小牢骚。现在是又有点小牢骚，来于一种十级以上的世风，以（用我们家乡话）“摆阔”为荣的。何谓摆阔？比如下饭馆，本来要一小瓶二锅头，也可以使自己由八分明白变为八分胡涂，却一定要喝茅台甚至路易十三，诛心之意是，不如此就不足以显示自己（唯心论）高贵，（唯物论）有钱。我不赞成有钱就有荣的看法，所以想学习某已故名流，作一次翻案文章，说“俭”也未尝不好，甚至未尝不光荣。俭与荣结亲，使我立即想到司马温公的《训俭示康》，进而想，何妨狂妄些，示众呢，题目一下子就跳出来，如上。然后是斟酌写法，可以说理，可以言事，言事省力，且有出版家视为珍宝的可读性，决定取后者。事可以是自己的，可以是他人的，从世风，有吹牛的机会不应该放过，决定说自己的。

一件，是大几年以前了，我被动参加某一京剧票房的活动，认识个蔡小姐。大款，如一切青、中、老之姐，不为悦己者也容，不要说指上、腕上，连肩上挎包的链子也是真金的。却有敬老的美德，出入门，上下车，必跑来搀扶我。我固辞不得，受宠真惊，不知如何是好，未加思索就冒出一句：“我真该请请你。”想不到她不只欣然接受，而且过个时期见面，还追问什么时候。我也就不能不认真，于是郑重其事地答：“请可以，要照我的理想办。我和你进一个小肉饼铺，要一盘小葱拌豆腐，二两白干，喝得差不多，要六两肉饼（其时五元或六元一斤），两碗小米粥。吃完，我付五元票一张，也许还能找回几角。然后离席出门，‘享受’旁席人的评论：‘哪里来这么个糟老头子，带个乡下姑娘，也想尝尝肉饼是什么滋味！’你如果同意就去换装，定日子去。”她尊重我的理想，说一定照办。可惜是以后我们都各有所忙，顾不上，以致直到现在，肉饼已经十几元一斤，这个理想还是未能成为现实。

说另一件，成为现实的。是不久前，我的一个够得上同道的熟人孟女士由郑州来，住在我家附近一个旅馆里，某日夕阳西下之时我去看她，一同到旅馆门外一个相当清丽的饭馆去吃晚饭。依世风，我们应该买个桌面的热闹，可是我没有食欲，问她，也是吃不吃两可。最后由我提议，不喝酒，不要菜，一人一小碗肉丝面。四外看看，我们真算是反了潮流。结账，一张大团结还找回好几张小票，而所得却是实惠。有肚子的感受为证，几个月来多次入饭馆（包括大小宴会），以这一次负担最轻，最舒适。

举证，一件未成，一件小举动，不过瘾，再来一件在我可以称为大举的。是一年多以前，一天下午，我的蜗居竟来了两位高宾，一位是启功先生，另一位是澳门日报的李鹏翥先生。闲谈到饭时，依礼，我要招待酒饭，依世风，有汽车代步，要开往某大酒家。我未再思，就决定反一次世风，步行到门外不远的芝麻花餐厅，小平房，水泥地，服务小姐也纯朴无华，发不曲，唇不红。菜几乎都是家常的，可是做得不坏。怕他们不供应黄酒，我带去一坛加饭。席上食客，连中央电视台照相的许君，司机，共八位。开怀饮，张口吃，都装满肚皮，结账，收大额票一张有半，恰好是上海豪华酒家喝路易十三开瓶费的十分之一。此之谓“俭”，或因慢待高宾而脸红吗？曰不然，而是坦荡荡，因未向拜金主义低头而很得意，甚至不惜著文而宣扬之。(www.xing528.com)

以上所说没有离开口腹之欲，为了避免单调，想加说一事，像是很难俭而也未尝不可以俭的。这是指玩古董。玩古董有大户，金石则毛公鼎（叶恭绰），书画则《平复帖》（张伯驹），国之重器在自己案头，心里当然舒服。可是比可欲更居上位的还有可能，葡萄好吃，可惜太高，够不着，就无妨设想为酸。贫贱行乐法是吃够得着的。言归正传，是近些年，挖坟寻古物紧接着就卖古物之风大盛。这类出土古物，绝大多数是档次不高的，或说一般人用的，也因为数量不少，价钱不高。我“不薄今人爱古人”，可是早知老之已至，不能走远路，逛小铺逛地摊，想集一些，只能用守株待兔之法。而有时真就有兔来，是我有两个熟人，一南一北，都是研究古董玩古董的，行有余力，登我之门，就送来一些估计我会感兴趣的。可以转为说“兴趣”了，不得不挑挑拣拣，只说由南来的两件，石砚和油灯。时代都是南宋，新出土。问价钱，说是不贵，奉送。我乐得惠而不费，说一声谢，拜收。有了古董要玩，玩也是大道多歧，我愿意走的一条路是睹物思人，发思古之幽情。用今语“落实”，先处理石砚。砚紫色，普通端石，梯形，高约四寸，厚半寸，抄手。个头儿不大，疑为儿童所用。如果是儿童，必是顽童，因为砚背有小刀划的一行四个像字又不像字的什么。学胡博士，大胆假设，既顽矣，必闹学，也许曾以之磨墨，在塾师脸上画小王八吧？这就很有意思。再处理油灯。瓷的，龙泉窑系统釉，钵形，有足，高近二寸，直径近三寸，中有插灯芯的中空圆柱。灯，照明用，可以引发什么幽情呢？士子坐在旁边读经，没意思。那就换为二八（三八、四八甚至五八、六八也可以）佳人坐在旁边绣花吧。想象南渡后顽童闹学，佳人绣花，而所费甚少，如此，就大可以借用古文滥调，说俭之为用大矣哉。

用制义旧法，最后写大结。我不惜现身说法，是想化世风的摆阔为崇俭。崇者，视之为正当、信之为光荣也。假定吾道不孤，其情景就可以用形象的笔法写之：某同道下馆子，一顿花了不足大团结一张，兴致勃勃驾临寒斋来炫耀，我则趁热打铁，说：“我带个乡下姑娘，一顿花了不足五元，则光荣的程度又在阁下之上矣。”光荣了，飘飘然，思路飞跃，一瞬间就变为希望：如果这样的同道能够迅速扩张，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不很久增加到十二亿的半数以上，其情况该是什么样子？或曰，还是多看现实，少做梦吧。“予岂好辩哉”，我是唯其多看现实，才希望有更多的人不只崇俭，而且肯与我为伍，做崇俭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