诌文，我常常由所以想写此文的因缘说起，于是引来某君的善意批评，是千篇一律，难免使人生厌云云。先贤子路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盖知过必改，则其后可以无过。我也想试试，如此次，就不说是有沪上友人下令围着俗文学写点什么，而开门见山，谈与“俗”有关的一点点意思。
俗的意义不只一种。举其重要者有三种，用加一字法使之明朗化是风俗、通俗和俗气。前一个是名词，分量重而内容复杂，我反而不想说什么。后两个是形容词，与名词相比，形体飘忽而态度有明确的倾向性，像是可以拉扯几句。决定谈后两个。
通俗的意义是占多数的文化程度不高（甚至不识字）的人也能通。这有没有贬义？可以说有，如《汉书·艺文志》评论小说家者流，就说“君子弗为也”；这种看法下传很久，如明朝人写《金瓶梅词话》，戴上今天的眼镜看是必得大奖的著作，可是作者不敢署真名，以致累得不少人直到现在还考来考去。也可以说没有贬义，单单着眼于文献，如和尚的俗讲，不和尚的《通俗编》《中国通俗小说书目》《中国俗文学史》《论雅俗共赏》等等，就都没有轻视的意思。我们现在宜于怎样看？由内容的性质方面立论，通俗与不通俗的高下，我推想，可能是人各有见。举特大块头的为例，一中一西，中是曹雪芹的《红楼梦》，西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前者通俗，后者不通俗，能够分高下吗？用选票的方式解决，结果大概是不能解决。那就只好学习弈棋的办法，算作难分胜负，和了吧。换为由表达方面立论，情况就大不一样。也算是我推想，同样的内容，一种写法通俗，另一种写法不通俗，多数人，或绝大多数人，会认为通俗的高，不通俗的下。这样判断，所根据是个经济的原则，假定所得不异，费力大小有明显区别，以费力小为可取是也。可是这个原则的价值并非自明的，也就会有人不以为然（纵使未必形诸笔墨）。清代词人，绝大多数推重南宋吴梦窗，不走五代的路，就是认为浅易的词句滋味不厚。个别人行文，还有公然推崇深奥的，如唐朝的樊宗师，近人章太炎，都是这样。文学革命以后，文言退位，表意换为白话，理论上成为怎样说就怎样写（叶圣陶先生并大力提倡，称为“写话”），由表面看，通俗已经“大一统也”。实况却并不如此简单。由何时起难说，源不明，那就只看流，至晚是近些年来，主要是讲道理的文章，有不少已经与口语分了家，句子长，生疏而抽象的词语多，语句结构复杂而曲折，总是眼扫一过不能清楚地了解是什么意思。文学革命以前，文人用笔表意，经常用与口语不同的《史》《汉》式的“文言”。现在出现的与口语不同的笔下之文，“必也正名”，不能称为白话，而又与《史》《汉》式不同，只好称为“新文言”。新文言的缺点是不通俗，我的私见，执笔为文，还是以能够通俗为是。
再说另一意义的俗气，语嫌过于直，我想换为“不雅”。雅与俗对举，一般人爱恶的态度是鲜明的，甚且视俗为大病，如苏东坡诗有云：“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可是谈起雅俗之分，就会碰到许多问题。问题还可以分等级。初级的是，什么样的心态和行为是雅或俗。也许可以用人的感受为分辨的标准，比如我的相识中有两位喜欢吹牛，一位惯于表白自己本事大，因而就名扬遐迩，另一位惯于说自己如何忙，昨天某人请吃饭，前天某地请开会，都坚辞而不得云云，我听到，心里就不免评论，太俗了。但推想我的评论至多只能代表一般人，因为，至少是那二位必不这样看。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这初级的问题也就只能这样不了了之。以下一个中级的问题是雅与俗是凭什么分的。显然，这考题的难度就升了级，因为所求不再是当然，而是所以然。面对过难，只好绕个弯子，用“乞诸其邻”之法，于是想到《世说新语》中的一件旧事：
祖士少（名约）好财（如今之迷发），阮遥集（名孚）好屐，并恒自经营，同是一累（义如今之迷），而未判其得失。人有诣祖，见料视财物，客至，屏当未尽，余两小簏（竹箱），着背后，倾身障之，意未能平（表情不自然）。或有诣阮，见自吹火蜡屐（为木鞋板烫蜡），因叹曰：“未知一生当着几量（一双）屐！”神色闲畅。于是胜负始分。(www.xing528.com)
（《雅量第六》）
祖约的所想是发，自己也觉得不光彩（所以厚古常常不误，今则多视为荣了），阮孚的所想是人生的渺茫而难得永在，情意就有了高下之分，阮孚高，由于雅，祖约下，由于俗。进一步追雅俗之分，可以说，迷近利是俗，反之是雅。这说得不深不透，因为问题过于复杂，也只好这样。不幸问题还有个高级的，是放眼人生的旅程，走哪条路可以趋向雅。也只能看看历史，看看现世，大致说，有较高的文化修养，趋向雅的可能性会大一些。
以上说通俗与不雅有别，可是一旦与文学联了亲，通俗又很容易下滑，流为不雅。这是求大量的文化低的人喜欢看，不惜加一些（甚至很多）低级趣味。主要表现为逗笑和少写灵、多写肉。逗笑，更多地见于各种晚会的节目中。写肉呢，据说也是随处可见了。这表示为数不少的人是欢迎低级趣味的，因为有买的才有卖的。用不着夸大，我们也应该说这是关系人民素质的大问题。所以我是宁愿看到中青佳人在院里擦皮鞋，一面叹曰，不知道一辈子能穿几双这样的高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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