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隔海的友人来信,是看了我的一本拙作之后,说我的幻想太多。以下无评,我不知道意在褒还是意在贬。不知为不知,只得反省一下,我是不是如来信所说,幻想太多。脑海里翻腾一阵子,也参考拙作中的诸多想法,自己觉得像是幻想虽有,却深知实现的可能性很少,也就任其自生自灭,不形诸笔墨。或曰,幻想与理想为大杂院的近邻,就说是难于实现吧,说说,让较多的人心向往之,总比都不识不知好一些吧?我谨受教,决定说一次幻想——天大的幻想。
还记得我上小学或中学的时候,老师讲造字的道理,六书,其中一种是“会意”,例的一种是“止戈为武”,并说止者,使之不动也。这讲法是来自汉人,《说文》《尔雅》之类吧。及至迈入大学之门,足征的文献由炎汉的简册升到商周的甲骨吉金,老师讲“武”,由合而分,戈和止都成为象形,戈是枪杆子,泛义为武器,止是脚趾,表走的动作,那么,武的意义就成为拿着武器往前冲,由威慑力量变为攻击力量了。这里想依宋儒“六经皆我注脚”之法,人取止戈为不动武之义,并如舞星之翩然一转,化为“止戈为文”,释义是:只有都放弃武力,人类才能实现最高级的文明。
人类的文明是有等级的。穴居野处变为高楼大厦,外加空调,是由野趋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变为公园里卿卿我我,也是由野趋文。扩而大之,家天下变为选票多上台,仍是由野趋文。野,与以前的野相比,亦文也。同理,许多所谓文,用理想的高眼看,恐怕仍应算作野。繁事简说,扣紧本题,武器的现代化,日新月异,能不能算作文明呢?由我们位于其上的这个也可以说大、也可以说小的球体的一个角落说,可以说是文明,因为那会给我们送来安全感:我们有要敌人命的什么机、什么弹,敌人必不敢轻举妄动。可是眼眶加大,由球体的整体说,结论就不会那样如意了吧?
可以算算账。上段说的角落,这个球体上多到一百多个,条件差、力量小的暂可不计,单说有大力的,比如说是几十个,个个都在用优秀的人力和财力,研究制造所谓先进武器。这先进必随着时间变,其结果是一,先进不久为后进,要更新;二,制造出来的什么机、什么弹越来越费钱;三,杀伤力越来越大。这账还可以往下算,是一种可能,有按电钮之权的都不发疯,人民也要把可以(或说应该)用于衣食住行的财力拿出一部分(也许不是小部分)去制造准备有朝一日你杀我、我也杀你的武器;另一种可能,某一个有按电钮之权的发了疯,于是库存的机和弹之类就都飞出来,其结果,灾祸的大小就会与公元的年数成正比,举实例说,20世纪前期的希特勒发疯时代,人类的损失比如说是惊人的,到21世纪前期,如果不幸再来这么一场,损失还能是惊人的吗?因为能不能还有人也成为问题了。
武器竞赛,闭门看个体,假定人间不再有希特勒,可以承认主要是为防御,万不得已则以怨报怨,以放手,杀人;换为开门看全体,比喻如《封神演义》之哼哈二将,此方哼,哈死,彼方哈,哼死,动了武,同时哼哈,彼此皆死,显然,就结果说,杀人就不异于自杀。本不想自杀而成为自杀,总不能算作明智吧?不明智就难得称为文明。
没有人愿意不明智,不文明。可是都安于不明智,不文明,是因为形势是骑虎难下。在这样的形势之下,孔子的“我欲仁,斯仁至矣”就难得通行,因为,比如某一方确是爱和平,有决心放马华山之阳,可是确切的情报来了,邻近的另一方正在制造什么机,某一方也就只好节衣缩食,制造或买防空导弹。其结果呢,就仍是都不得不走军备竞赛的路。
我们常说小可以喻大,其实大也可以喻小。这是说,由全球缩到球的一个角落,大到国,小到村庄街巷,人与人之间,军备竞赛之类的事也很不少。闭门家中坐,大门要两层,靠外的名“防盗”,出门,手提箱要是密码的,等等。这还是说取守势的。攻势的呢,花样就更多。可以用归类法概括为下中上三等:下是作各种伪欺骗;中是偷盗抢劫,直到动刀动枪;上是滥用权力,换钱或整人。显然,这结果必也是,时时,处处,人人都要防备,又人人都有危险。(www.xing528.com)
国与国,人与人,都费力,而所得是都有危险,来由是不是“自作孽”?也可以说“天作孽”,是“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荀子·礼论篇》),而又没有赋与变争为不争的智慧和品格。但就说是天也应该负责吧,天高,我们不能把它怎么样,有问题,有困难,我们就只能靠己力解决、克服。治病要先认清病因,这病因是,人对己身以外的很多人,心情常常是“疑”,是“怕”,是“恨”,而不是“信任”,是“放心”,是“亲爱”。认清病因之后,“理论”上,处方就非常容易,是所有的人,对己身以外的人(包括异国的),心情都变为不疑,不怕,不恨,或干脆说,亲而爱之。如果竟至能够这样,则看小处,防盗门没用了,看大处,军火库里的一切都没用了。康有为《大同书》里讲的情况是不是这样?多年前看过,不记得了,只说眼前,我们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们算是已经实现了最高级的文明。
懿欤盛哉!然而可惜,这是理论上。如何能够使理论成为实际呢?昔日的圣贤是推重“德”,并要求由自己做起。只举儒道佛的儒佛为例。孔子说“仁者爱人”,要求人人都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或更进一步,“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佛就更上一层楼,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是决心立人、达人而不顾自己。而且不只此也,佛门讲慈悲,范围不限于“人”,而是扩大到“诸有情”,所以定“杀”为第一大戒,“真”守戒,就不只不吃烤鸭,屋里“一个蚊子哼哼哼”也只能赶出去,因为不得开杀戒。这是实现最高级的文明的一条路,他们早已看到。问题仍是出在想得好,而实际很难做到,高如不吃烤鸭无妨放过,缩小到只管“人”,由传说的黄帝(曾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到我们高呼万岁的伟大(曾有大革命),所见都是仇恨和干戈,有几个人曾经“仁者爱人”,自己抢先入地狱?
人类的悲剧就如西方的一句谚语所说:“都知道清水好,却总是在浊水里走。”人与人之间,国与国之间,消极“防”,积极“攻”,都是在浊水里走。变为走入清水,估计不会有人不愿意,困难是如何才能变。我孤陋寡闻,也听到两种美妙的想法。一种是所谓新儒学吧,推崇“内圣”,认为这小则可以立身,大则可以济世。另一种是预言,下一个世纪,世界所信从,应该不再是飞机、大炮,而是东方的思想,也许就是儒和佛吧。想法都有道理,至少是都出自善意。问题仍是怕与实际碰头。内圣其实是旧儒学,宋明的程朱陆王走的就是这条路,成就呢,独善其身也许差不多(朱王曾作官,就难免用权,也许就不能都圣),兼善天下就必做不到,因为,就明朝说,还出了杀人不眨眼的朱元璋、魏忠贤之类。至于西风变为东风,是托尔斯泰寤寐求之而未能得者,只是百年之后就会成为现实吗?我看,少数人嚷嚷几句有可能,多数人身体力行则白日梦也。
那就看看白日的清醒之时。由近及远,先看近,上上下下都在喊精神文明建设,意甚善也,可是只是喊,举几个样板,号召学习,就能使防和攻的大势变为《镜花缘》的君子国吗?至少是可见的未来必做不到。再看大,国与国间有康有为认为必须除去的“界”,有界就不能换疑虑为亲爱,其结果就必致走向军备竞赛。军备的所求是不怕,可是科技飞升,竞赛的结果成为都怕。怕也有好处,是引来一些清醒,如果不节制,都按电钮,其后果就不堪设想。怎么办?只好对面谈,以己方的少下“弹”换取对方的也少下“弹”,其大名曰裁军。只是裁,不是灭,是孟子所讥月攘一鸡的办法。为什么不能彻底?因为心情是疑,就不能不怕,也就不能至少是“走向”文明。
至此,我们可以明白,其一,人与人间,国与国间,只有变疑为信任,变怕为放心,变恨为亲爱,人类才可以实现最高级的文明。其二,这最高级的文明要以人人能够内圣为基础,所以是难于实现的理想,也就成为幻想。其三,人既然要活,就要勉为其难,理想也罢,幻想也罢,心向往之总比倒行逆施好。何谓倒行逆施?是推重仇恨,对方尚有力时,斗,已无力时,整。
该结束了,想到乱七八糟的说了这么多,所得不过是,用理想的眼看,我们“只能”走某一条路,用实际的眼看,我们“不能”走某一条路,形势正如架上的葡萄,太高,够不着,如果不能如大有阿Q精神的狐君,假定太酸,就只能痛哭流涕了。哭完了怎么样?仍是希望想活下去的人都想想这种情况,想之后,如果能够知道只能如何如何,依照王阳明的理论,总会有一天,难于实现的就真实现了吧?你说是幻想吗?我还不甘心把它扔在垃圾堆上。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