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天道》：“昔者舜问于尧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尧曰：‘吾不敖无告，不废穷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此吾所以用心也。’”以下还有舜的评论，说尧的居心和行事，合于人而未能合于天，不免小气。这是道家借舜的口说话，至于我们常人，安于人之道，就该承认，尧的居心和行事正是儒家推为上德的“仁者爱人”。上德，人之所应然，容易不容易呢？宋儒的眼多看“天理”，会说容易。换为今日看“人事”，容易就变为大难。又是牢骚！想改为欣赏正面的。由“不敖无告”（用今语说是不欺负弱者）到“哀妇人”（旧义，哀，怜悯也，因妇女柔弱，受欺压），内容太多，而且如“哀妇人”，改为用今日的眼看就不好说，所以决定避繁趋简，避难就易，只说“嘉孺子”。
嘉，喜爱也。爱自己的所生，以至于“溺”，现在是滔滔者天下皆是也，也值得欣赏吗？所以不得不再加一“避”，只看孺子，而不看早已下降为臣仆的孺子之父母。或曰，这样自来自往的孺子，只能寄身于想象中或图画里吧？答曰，这也无妨，想象中有，能画影图形，就因为必有真的。这真孺子，值得喜爱，追究原因，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看法，他人瓦上霜，以不管为是，只说我自己的。孺子可爱，第一是因为“天真”。
天，可解为自然，或本然，加真，即无隐，就离伊甸园近，离夜总会远。表现为心态，是多住在理想中，甚至幻想中，因而世界虽不大，却充满温暖，充满神奇，也就乐得沉浸于其内。总之给人的印象是无忧无虑，不只忘利害，而且近于忘我。其次是“朴实”。朴是本色而无华，实是表里如一，总而言之是古人所谓“赤子”，身外没有蒙一层什么，更不会耍花招。其实用一句俗语“小孩说实话”形容，也就够了。或曰，说“一加一等于二”之类还有什么难吗？我想，怕就怕扩张到九九歌之外，如小人物说假药能治病，大人物说人祸是天灾，与孺子比，就可证朴实之为难得了。再其次是“没有机心”。机心，古义是为省力而想些新花样，这里也扩而大之，让它指为利己而不择手段的一切行为，如踏着别人的脊背甚至血迹往上爬之类即是也。孺子呢，姑且算作还没学会，就现时说现时，则不可厌，不可怕，而是很可爱。也就因为具有多方面的可爱，所以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以上板着面孔讲些孺子可嘉的道理，语云，理不胜情，为己，也为人，还应该由情方面说点什么。办法之一是拉来一两个真孺子，列举其优点，然后说自己如何“情动于中”。可是想了想，估计是因为自己多年来过闭门面对书桌的生活，已不亲近孺子，竟一个也想不出来。秃笔途穷，急能生智，由前面提及的画影图形就想到画的孺子，是艺术品，也许更加可爱吧？想想，正是这样，决定说画的，又为了偷懒，只说足不出户能见到的。(www.xing528.com)
早到何时呢？记得一本影印画册上有《婴戏图》，是宋人画的，几个小儿在空地上玩，形态不同而精神一致，天真无邪。图只一幅，近人画则后来居上，有大批的，我手头可以找到两种。一种是1991年文化艺术出版社印的钟叔河《儿童杂事诗图笺释》，诗周作人作，丰子恺插图。诗写儿童生活和儿童故事，共七十二首，插图中儿童或多或少，都有天真的憨态，对照诗句看，很有意思。另一种是1999年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印的《毕克官水墨画》，收图四十四幅，其中三十七（加封面三十八）幅画的是儿童生活。与丰子恺比，毕克官的笔致和意境更富浪漫气，也就可以容纳更多的联想。比如封面一幅标题为“收割正忙”，画大小两个秫秸堆，几个孩子藏在里边，向外探头，看看，就很有“恨不能回到童年，也钻进去”的情怀。关于嘉孺子，画之外还可以加个石雕，是不久前在呼和浩特的街心公园门内看见的，一个一米多高的平台上并坐着两个小孩，微笑，目似闭，迷迷地相视，表示和善和友好，真是神乎技矣。我想，这技的神乎也靠所雕是孺子，如果换为成年人，就不成了吧，因为已经丧失了童心。
可是流年似水，人总不能总是童年，“逝者如斯夫”，怎么办？最好能够如孟子所说，年事虽增，由少壮而衰老，却“不失其赤子之心”。学习赤子，我的想法，要点有两个方面。一个方面偏于品德，是朴实加没有机心，表现为行是决不为利己而损人。另一个方面偏于情趣，钻秫秸堆或不易，能够不过于迷恋高贵头衔和豪华享受也好。学习是求归真返朴，想来大不易，那就走谦退的路，“知道”嘉孺子的思想感情可贵，牢记并躬行之，取法乎上，如果能得其中，比如力求近于真近于朴，清夜自省，也可以减少一些惭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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