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翻阅三十年代末安新曹致尧(名振勋)丈所赠他纂著的《词选详注》和《续词选详注》,对于文人解词的变未必热为热,觉得大可不必,何以故?想唠叨几句。《词选》是清朝嘉庆年间阳湖派古文家张惠言所选,二卷,收唐、五代、宋词一百一十六首。《续词选》是道光年间张的外孙董毅所选,也是二卷,收唐、五代、宋词一百二十二首。苏东坡的《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词选》未收。《续词选》收了,用现代语说是下加提示,阐明词作主旨是:“忠爱之言,恻然动人。神宗读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之句,以为终是爱君,宜矣。”这说法有所本,《详注》引《历代诗余》卷一百一十五,是:“苏轼于中秋夜宿金山寺,作《水调歌头》,寄子由云云。神宗读至琼楼玉宇二句,乃叹曰:‘苏轼终是爱君。’即量移汝州。”如果真有此事,对于这位同意变法的神宗皇帝,我们真就应该山呼万岁,不是因为他能够由“高处不胜寒”而推想到爱君,而是因为他没有疑惑这是影射,给作者戴上某种帽子。人心古究竟胜过人心不古远矣!再说这古的人心,至少我看,是不会有透过“琼楼……”看到爱君的神奇力量。不信,我们试试。抄原词于下: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高处冷,想留在人间,就是想皇帝老子吗?如果畏寒可以理解为想,说是想王氏或朝云就不成吗?可见离开字面猜谜,张三可以这样猜,李四可以那样猜,而依照逻辑规律,只能都错而不能都对。为了稳妥,最好还是不离开字面。而这样一卑之无甚高论,则只能设想,上片是写大醉后的遐想;下片收视反听,有感慨,有思情,而杂以旷达。有思情,思谁?他自己点明一个,弟弟苏子由。醉后只点明“怀子由”,证明他并没有身在江湖而心悬魏阙,也就是没有像猜谜家设想的那样热。这样的胸怀,我们可以在《赤壁赋》中找到不少佐证。佐证还有更直接的,是见于《东坡志林》的《书杨朴事》一则,照抄如下:
昔年过洛,见李公简,言(宋)真宗既东封(祭泰山),访天下隐者,得杞(今河南郑州)人杨朴,能诗。及召对,自言不能。上问:“临行有人作诗送卿否?”朴曰:“惟臣妾有一首云:‘更休落魄耽杯酒,且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上大笑,放还山。余在湖州,坐作诗追赴诏狱,妻子送余出门,皆哭。无以语之,顾谓妻曰:“独不能如杨子云(杨朴号)处士妻作诗送我乎?”妻子不觉失笑,余乃出。(www.xing528.com)
不愿“断送老头皮”,还可以猜想为热吗?
同一事物,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常常是因为所好不同。有些人心热,今语所谓政治挂帅,又行古人爱人以德之道,于是于不冷不热中就看到热,甚至于冰冷中也看到热。至于我,生于改革开放的现代,对于这样的热就毫无好感,因为热,其来源是相信有生杀予夺之权的必圣明,而自己的天职只是颂圣,荣誉也只能来于为圣明而忘我,直到君辱臣死。这是奴才或驯服工具哲学,自己甘心,也就罢了,而还要扩散,于是本来没有表现热的,甚至明白表现冷的,也就热了。这会有什么结果?轻的是有的人名实成为两歧;重的是,如果扩散真就有了实效,那在上的圣明就坐得更安稳,在下的热者就万岁声喊得更响亮,如是而已。所以,至少是为了少听万岁声,我们还是冷一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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