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报,知道邵燕祥先生又印了一本书,名《人生败笔》,收昔年写的学习心得、思想汇报、检讨、交代一类文章,据说竟有三十万字之多。专由性质方面看,这是一本奇书,很想找来看看。只是近年来我精力日下,很少出门,尤其不跑书店,间或翻翻书,都是守株待兔式,兔不来,纵使闻名而想看看,也只能徒唤奈何。幸而我也写过这类文章,确知如远年之多种颂圣文,只有历史价值而没有欣赏价值。或曰,你不欣赏,有人欣赏。想想,确是如此,比如专制帝王高坐在宝座之上,臣民跪在下方,自称奴才,高呼万岁,有人会感到难堪或肉麻,可是,至少那位坐在上面的,以及不只口,心也乐于当奴才的,必感到舒服,舒服,欣赏之更上一层楼也。这样,我的“没有欣赏价值”的判断就该缩小范围,说“有些人”会认为。仍嫌过于武断吗?那就再缩小,说“我”认为;还可以加上作者邵燕祥,因为他标明是败笔,而非胜笔。
目为败笔,除了人各有见的问题以外,还有时间问题,即如提出书中的某一篇,写的时候,邵燕祥先生也觉得是败笔吗?这样,时间问题就明朗化为真心抑假意问题。总是五六年以前了,我写了一篇小文《降表之类》,推想如果能把九字号的自骂的文章,如俞平伯先生的检讨、我的请罪辞之类,集为一册出版,必可畅销,大赚其钱。那所收是来自假意的,可惜是写的时候都不想藏之名山,集而出版就做不到了。要钦佩并感谢邵燕祥先生细心,这类文章,不管出自真心还是来于假意,写成都留底,藏之无名的箱箧,又幸而有三十年河西,能够印出来问世,使主要是年轻一代,昔日未能躬逢伟大的时代,参与请罪、写检讨的,今日跳交际舞、唱流行歌曲之余,翻开,不说欣赏,见识见识吧。
见识(动词),意思是温习历史。这有何用?可以请《韩诗外传》来作答,是:“前车覆而后车不诫,是以后车覆也。”用现在的话说是可以吸取教训。什么教训?不简单,只好分项说。
一,出于自己笔下,有这类文章,如果都是假意的,就可证自己曾经装胡涂,如果兼有真心的,就可证不只曾经装胡涂,而且曾经真胡涂。年轻一代,未能躬逢伟大,也就没写过这类文章的人呢,也可以“能近取譬”,想想自己如果早生几十年,会不会也随波逐流,大写其自骂八股,如果竟是未能免俗,就可证自己也会装胡涂加真胡涂。
二,胡涂,除了七品芝麻官郑板桥曾经认为难得以外,大概不会有人愿意这样吧?不愿意这样而竟至这样,有原因。原因之远者是醉心于乌托邦式的教义,然后化为行,不很久就形成个人迷信加不少人狂热的大环境。个人迷信的结果是某一人神化,一人上升为神,其下的凡人当然就要学习学习再学习,检讨检讨再检讨。再说不少人的狂热,头脑发热而至于狂,就必致视献己身为无上光荣,杀异端(有些人只是无告)为天经地义。始于信,终于杀,所以其中蕴涵不少可怜和可怕。反事正用,成为教训,是与其迷信,不如“多闻阙疑”。(www.xing528.com)
三,迷信来于少知,甚至无知。治少知或无知,药只有一种,是多吸收知识,并进一步,培养成为能够分辨实虚、真假、对错、是非、好坏等的见识(名词)。这就一个人说,不容易,就群体说,更不容易,因为自觉以外,仍是不能离开大环境。但药只此一种,也就不能不学习白娘子,舍命去盗仙草。改为说实况就是,讲治平之道,应该把提高人民的教养放在第一位,所求是人人能够有并敢于表示自己的所知,而不是长年背语录,写检讨。
四,在下者背语录,写检讨,是因为在上者喜欢听别人背他的大作,喜欢看别人写的“君王明圣,臣罪当诛”式的文字,总而言之是喜欢也就要求在下者都成为驯服工具。都成为驯服工具,自己才可以“无法无天”。这也可以算作一种嗜好吧?小人物,比如喜欢吃观音土,太怪了,可是关系不大。大人物就不同,如三武一宗不喜欢佛教,无数信佛的出家人就受了大苦。在这方面,孔孟希望君主是个善人,对小民有不忍之心,行仁政,由孟德斯鸠看虽不免有磕头主义之讥,退一步,不得不接受“天降下民,作之君”,为小民的平安和幸福着想,还是颇有道理的。问题是在上者善不善,要碰运气,磕头主义是不能打保票的。
五,至此,形势是图穷而匕首见,我们总当想个办法,使在上者,不管是否为善人,只能做小民欢迎的事,不能做小民痛心的事。能和不能表示有某种限制,这限制从何处来?稍有社会常识的人都知道,是“制度”。这所知就送来一个重要的教训,是我们要的不应该是一个人说了算的制度。
六,最后还要说说,著文曾有败笔,盖棺前知为败笔,只此一知,形于言,就成为胜笔。何以能成为胜?因为已经确认败笔以及与之有关的一切都要不得。可惜的是,几十年来,花样繁多、主旨单一为喊万岁的败笔不少,而自承为败笔的则寥寥。时之为义大矣哉!大之下我想塞个小希望,是都向邵燕祥先生学习,知而形于言,以求转败为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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