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全集·顺生论　望道杂纂：少与多的力量

阅报，连续看到谈论研究爱因斯坦大脑切片的情况，初步结论是与常人的不尽同。传说谢灵运曾说，天下才共有一石，子建（曹植）独占八斗。用家常话说才高也好，用科学语言说大脑不同于一般也好，总之实况是天之生材不齐；这意思如果加点希望的感情说就成为，才高的总是占少数，或用孔子的话说“才难”，很遗憾。有不少人相信有上帝，万物皆上帝所造，这就会引来一个问题，既然上帝全知全能全善，专就造人说，为什么有高才的不多，干坏事的不少？语云，天道远，人道迩，还是收视反听，只说人事。是三五天之前，一位李先生驾临，送来新印成的《顾随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顾先生是我的师辈（可惜未听过他讲课），四十年代后期结识，来往虽不很多，受益不少。他身体不好，于1960年作古，未能年及古稀。由八十年代起，我执笔涂抹，因为钦佩加怀念，写了几篇有关他的文章，纪念文集都收了。我开卷，看别人的。绝大多数是及门弟子，回忆授课的情况，内容博而精，可誉为稀有且不说；至于讲法，随着自己的体会，联想，探奥发微，一唱三叹，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就只能说是独一份儿。这同于我长存于心中的形象，才高，有至性，不屑于流俗，纯粹是《世说新语》中人。这印象，因翻阅纪念文集有新发现而更加鲜明，这新发现是，他二十几岁曾患病，自作挽联，词句是：“昔为书生，今为书死；人患才少，我患才多。”这样的“夫子自道”，凡是与他有些接触的都会承认当之无愧。

才多，表现在文史的各方面，文、诗、词、曲的写作，以及禅学、书法，都有高造诣，大成就。这样的“哲人其萎”，使我有时想到就不能不慨叹，患才多者如此之少，加重些说，可算是人类的一个悲剧吧。

有没有办法补救？将来如何，比如由基因之类更往微妙处钻，会不会终于有一天，人能够代替上帝，“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至少暂时还不能定。那就还是说现在。我们理解，模胡之中像是有个规律，与“遗传”有关，比喻的说法是龙生龙，凤生凤。不幸是其中还多有“机遇”的成分，即龙所生可能不成龙，凤所生可能不成凤。将就之计是要模糊的规律而暂不管机遇的成分，这是潘光旦先生之流宣扬的优生学，尽人力，为生育才多之人创造条件。办法是为多生龙凤，只让龙凤生育，非龙凤的人不许生育。想得不坏，可惜实行则大不易。阻碍很多。用自我坦白之法必行不通，因为生而为人，男，多自信为才同子建，女，多自信为美过杨妃。只好改为由他人鉴定，比如根据立法设立鉴定机构，有权判定某人不宜于生育，某人必须遵照办理，专看想法应该说合情合理，可是过渡到实行，则千难万难一齐来，单说开端的立法，判定相当多的人不许生孩子，容易通过吗？所以只能退一步，化整为零，乞援于知识，要求有些人能自律，比如婚前婚后都注意遗传。但这方面也不免知易行难，比如男本位，见到如花似玉，魂已飞，魄已散，还会想到遗传吗？想到又怎么样？“二五之精，妙合而凝”，生个什么样的，还是只有天知道。(www.xing528.com)

这样说，对于先天，我们几乎是没有什么办法。听天命，不免于慨然，只好把注意力放在尽人力方面。这是指多想办法，让有才的人能够养其才，展其才，尽其才。总的说是要有个适于培育的环境，又是知容易，行则必有多种困难。还是总的说，主要要具备两方面的条件，一方面是不愁吃穿而且平安有保障，另一方面是环境容许甚至利于自由发展。显然，限于本土，几千年来，直至晚近，我们都没有具备这两方面的条件。出生的人不少，有的缺衣少食，甚至冻饿而死，连他或她是否有才也不能知道，其他就更不可问了。其次是假定能活，比如爱因斯坦，如果生在中国的明清时代，而且是书香门第，他也只能读四书五经，作八股，决不会想到相对论。同理，顾随先生如果晚生半个世纪，躬逢只许读小红书、喊万岁的时代，他的诗、词、曲等作品也就一扫光了。如此看来，与先天的碰巧相比，后天的培育虽在人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可是由于“人心惟危”，世路艰险，就理说应该容易而实际仍是很难的。

先天难，后天也难，难难难，难得如意，可叹，想改为说点如意的。这就要少注意困难，多容纳希望，甚至掺和些幻想，看看才多者增加，才的力也增加，日久天长，会引来什么善果。善果的抽象性质是才的能力的更高的表现，想深入认识，像是就不能不追溯到“生命”。有我们经验的宇宙是个奇迹；宇宙中出现生命，能够经验这个宇宙，提出问题，试作解答，或简而明地说“能知”，同样是个奇迹。知，有主使乎？有目的乎？我们不知道；我们知道的只是，超出常识的或说高层次的知要靠知识的积累，更要靠才多。如果一切不如意变为如意，不只才多之人的量能够增长，才多之才的力也能够增长，则可以想见，我们的所不知，必致星星点点的，逐渐变为能知。那么，星星点点积少成多，会不会终于有一天，我们如禅和子之闻驴鸣，成为顿悟？顿悟则彻悟，不再有问题。如果竟是能够这样，我们就可以推想，天生才，有大用，这大用可能是“知天”。大用会不会再发展，成为能“变天”？如果又竟是这样，我们是不是可以设想，天而有知，也是爱才的？天何言哉，不如回到人际，说，因为高才罕见，贡献大，见贤思齐难，顶礼膜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