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用少壮问、老朽答体,记一次对话。
少壮:看报,几乎天天有灾祸的报道,如大风雨、失火、飞机失事、火车相撞等等,结果都是死了多少人云云,我禁不住想到“平安”的问题,您能不能谈谈?
老朽:谈就未免话长。比如不平安,还有更大量而一向不报的,病和病故之类就是。再说问题,还可以分化并深入,如分为求平安和保平安,问为什么要求平安,就深入了,问如何能保平安,就复杂了。
少壮:平安当然比不平安好,也会成为问题吗?
老朽:照你这样说,高喊“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就说不过去了,因为苦不会来于平安,平安的内容也不会包括死。且不管这类说了给别人听的口号,只说任何判断都得有理据才站得稳,平安好,值得求,一种判断也,也就不能不面对这样的一问,“为什么?”
少壮:那您就说说为什么吧。
老朽:其实很简单,不过是求不苦和不死,或减少些理想成分,少苦和晚死。
少壮:还可以问为什么吗?
老朽:当然可以,也应该问。但答就难得彻底而理直气壮,这是,用新语说是生命的本性如此,用旧语说是“天命之谓性”。何以会产生生命,有了生命,都愿意福寿绵长,绵长了,有没有目的,我们都不知道。不明白而有了生命,只能“率性之谓道”,话归本题,就顺受,求平安吧。
少壮:您的意思是不是,平安好是自明的,也可以不问理由?
老朽:安于常识的范围正是这样,比如立法“杀人者死”,就用不着问,为什么好死不如赖活着。
少壮:好,求平安的问题可以不谈了,转为谈保平安吧,您说复杂,怎么个复杂法?
老朽:因为不平安的因素太多,保就不容易,或者说,只能尽人力而不能打保票。
少壮:我也感到太多,常说的天灾人祸,都得算吧?
老朽:还要多。似乎可以依三才,分为天、地、人三类,你说的天灾属于地,还有更高而玄远,可以说属于天的。
少壮:那是指形而上吗?
老朽:非也,仍是指可见(不限肉眼)或可以想见的。我想先提出个设想的情况,你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连着折,于是到一个地方,远望地球,真成为球,悬在空中转而且前行,所谓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你会觉得它必天长地久,万无一失吗?
少壮:您是说它有可能被撞碎,甚至脱离常轨,飘到无何有之乡?
老朽:担心还有比这些更重大的,因为对于我们所托靠的外围,我们的所知太少。不知就难得信赖,平安云云就更谈不到了。(www.xing528.com)
少壮:能够具体说说吗?
老朽:想只说一些最大的。比如一,我们的外围由小而大,地球之后是太阳系,太阳系之后是银河系,银河系之外还有大量星系、类星体、黑洞等等,集为一个无边的宇宙,像是其中都和平共处,可是会不会,或只是一小部分,吵起来?我们不知道。二,据说我们的宇宙仍在膨胀,如此胀胀胀,会不会如肥皂泡,出现问题,又,会不会物极必反,转为收缩,回到大爆炸之时的沧海之一粟?我们也不知道。三,爱因斯坦说,我们的世界有规律,可是不知道何以会有规律,这就使我们想到一个问题,会不会忽而变为没有规律?我们仍不知道。四,记得是英国狄拉克说,我们的宇宙是物质组成的,推想还应该有个反物质组成的宇宙,若然,如果这样的两个碰到一起,则一切都化为零,有没有这种可能?我们更不知道。就说这几个属于天的吧,不知道则不保险,取得“绝对”平安就不可能了。如何对待呢?我想反而很容易,因为非人力所能及,就可以,也只能当作没有那么回事。
少壮:我明白了,您说这些是表示,不管我们如何尽力,所能得的平安只是相对的。那么,降为说地,也这样吗?
老朽:有同有异,同是其中有些无能为力,异是其中有些可以尽力。先说无能为力的。我屋里有人送的两块化石,一块是海底小动物,出于西藏山区,另一块是恐龙蛋,出于河南省西峡县。化石可以显示地球的历史,则前一块所显示是海底可以上升为高山,后一块呢,有人推测,几千万年前曾有小行星撞击地球,所以恐龙立即灭绝。天翻地覆,小行星袭来,这样的大祸乱会不会重复呢?我们不知道,也就只能“畏天命”了。
少壮:希望您接着说可以尽人力的。
老朽:这方面,大大小小,多得很,如火山喷发、地震、风雨、水旱、寒暑、瘟疫、疾病之类都是,其来几乎都不是我们所能确知的。但来之前可以预防,来之后可以补救。由保平安的要求方面看,这类属于地的天灾很可怕,但砸到自己头上的机会未必很多。
少壮:地如此,可以谈人了吧?
老朽:这就转到最大户,因为不平安的因素,百分之九十几是由这条路来。又因为量过大,连分类也难。但又不得不分,或者只是为述说的方便,想分为“世道”(主要来于无德)和“制度”(主要来于有权)两大类。大类之下有小类,分而再分,直到个体,一部大书也说不尽。只好换为举一隅,而求能以三隅反。先说世道方面,只靠我们一己的见闻也可以知道,不论一个人生活如何规矩、谨慎,还是不能保证必不遇见意外,因为由无德来的陷阱太多。怕分类又得分类(依性质),如制造伪劣(不针对某一人的欺诈)、欺诈(也包括多种迷信)、偷盗、抢劫等等都是。有这些,而且风行,比如你闭门家中坐,住房可能偷工减料,也就有可能一阵雷雨,塌下来。锁门外出呢,可能有人来撬锁,走大街,串小巷,可能由背后来个温和的,抢包,强梁的,先一棍,后抢包。总之,情况是很怕不平安而难得保平安。再说制度方面,我们是由盘古氏起,小民都是在专制制度下过苟延残喘的生活。至上的名号不同,君,王,皇帝,领袖,等等,实质则同一,一个人说了算。一个人不能统治普天之下,所以其下必有一套官僚的班子以及准官僚豪绅。至上有总权,其下有分权,有权就可以发号施令,作威作福。小民一方呢,听,受,难得平安,不听,不受,更难得平安。这样说失之片面吗?古史往矣,只说我们亲历的,如批斗,加冠,抄家,扫地出门,有几个是触犯刑法的?还有,权与利是近邻,争利的范围可以扩大,这就会引来战乱,小民必颠沛流离,活命成为大难,况平安乎?
少壮:听您这样一说,才知道人祸竟是如此多而且顽固。这使我想到一个问题:人祸的种种情况显示,不平安的遍在几乎都来于“自作孽”,人群何以如此不明智?
老朽:也许又不得不回到“天命之谓性”“人生而有欲”,任性就容易走上梁惠王的路,曰利,亦无仁义而已矣。
少壮:那么,为了能保平安,要如何做,才可以化险为夷?
老朽:理论上容易说,不过是无德变为有德,由混乱的社会上升为《镜花缘》的君子国;专制变为民主,人人要守法,没有一个人有法外的说了算之权。
少壮:您说理论上,是不是表示,实际做就不这样容易?
老朽:正是这样。
少壮:做难,说说总可以吧?
老朽:做难,说会成为空话,不说也罢。还是转回来说保平安的问题,东拉西扯,结论只能是:平安是自明的好,可是能不能得,尽人力之外,还要靠机遇。
少壮:如果竟是这样,则人生不能免可悲的一面,是吧?
老朽:悲也罢,喜也罢,我们是常人,要活,就只能走尽人力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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