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也许不当写的书终于写完了,学戏曲的有下场诗,应该说几句下场话。不当写,理由很简单,是手无缚鸡之力而想扛鼎。事实是不只想,而就真扛了,再说理由也就成为不必要。必要的是说说为什么想写这样一本书。一本什么书?这样的意思应该在序里说清楚,因为没写序,只好借这里的一席地先说说。书名《顺生论》,“论”用不着解释,只说“顺生”。可以图省力,用古人语,是《礼记·中庸》开头所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古人语过简,还过旧,怕今人,尤其未头童齿豁的,看了不很了然,所以易“率性”为“顺生”。率性是道,顺生自然同样是道,这道即通常说的人生之道,用大白话说是自己觉得怎么样活才好。说“自己”,因为人生之道无限,道不同可以不相为谋,不同的人可以引为同道,所选的道却总是“自己认为”好的。这就为本书的也许应该算作胡思乱想的许多讲法找到个挡箭牌,是其中所写都是自己的有关人生的所想,也应该并只能是自己的所想。所想是什么呢?说简单也简单,是我们有了生,生有没有究极意义或价值,不知道;但有天赋的好恶,如没理由地觉得活比死好,乐比苦好,这是命定,或说性;已定,抗不了,一条简便的路,也许竟是合理的路,就成为,顺着天命的所定活下去,即本书所谓顺生。路平常,理也不深远,推想也不会有人“真”揭竿而起造反,还“论”它做什么呢?是因为一,道,大同难免小异,外形或口头还难免大异;二,即使不异,有客观条件和主观条件的限制,接受顺生而真就能够活得好也大不易。所以也就值得思考,或更不自量力,进而论一下。
转而说不自量力。如果网密,本书前言中所说,新出生的牛犊不怕虎,我年轻时候改学人生哲学,想弄清楚人生是怎么回事。怎么样生活才好,应该算是第一次。这里只说第二次,是五十年代中期,忙而又像是行有余力,老毛病,先是思,继而像是有所知。古语今语都说,应该,至少是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世故的要求是,多说不如少说,少说不如不说。仍是老毛病,憋在心里不舒服,无已,只好以笔代口,写出来,自己看看。只写成相当于本书的第一分,因为以下更难写,决定搁笔。稿放在一个旧书包里,睡了差不多十年吧,“文化大革命”的风暴来了,心想谈人生,这还了得,性命攸关,赶紧找出来,付之丙丁了。其后虽然日长似岁,终于熬到七十年代,由干校放还,独自还乡,过面壁生活。身心并闲,引来旧病,就是禁不住思,然后是有所见,想拿笔。写什么呢?灵机一动就想到已经化为纸灰的旧稿,于是决定补写。因为并非急务,断断续续,总有三四年吧,又告一段落,这就是本书的第一分。第二分,由形而上变为形而下,原因仍是更难写,决定不写。一晃又是十年过去,万马齐喑的情况也随着过去,有不少相知的人有厚意,说关于人生,既然有想法,还是以写出来为是,至少会有参考价值。我感激,但是有编写任务以及其他一些杂事,忙,又畏难,一直没有动笔。直到去年四月,也许受改革开放之风吹得太久了吧,胆量大起来,于是决定继续写。杂事多,精力差,断断续续,直到昨天近午,共计用了一年零一个月,总算写完了。
说写完,不依时风说胜利完成,是因为自己知道,缺点不少。想到的计有五项。其一是,为自己的性格和经历(包括学业)所限,所说都是自己的一偏之见;一偏,即使未必都错,也总会闭门像是头头是道,开门出去就可能欲行而难通。如果竟是这样,思,写,印,卖,都所为何来呢?不敢奢望,只是有些人会知道,对于人生问题,我曾这样胡思乱想而已。其二是,内容必挂一漏万,因为人生(事多人多)过于复杂,不管主观如何想全面,谈,总像是酌蠡水于大海。漏有整体方面的,即生活中有,题目里没有;有单篇方面的,即某一情况,某题目应该谈却没有想到。其三是,难免重复,即这里说了,那里又说。人生是个整体,拆开是方便说,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情况是不可免的。但这就会使读者有如听老太太唠叨家常,可能感到烦腻。其四是,想法,不同处所的也许间或有不协调甚至吵架的情况,如这里说是不可免,换个地方也许说应该勉为其难。这情况也许同样是不可免;但是,如果容忍这样,总是甘居下游了。其五是,有客观原因,如问题过于艰深,明说不合时宜,有主观原因,是才力学力都不够,自知有些地方说得不够明白。这没有办法改善,因为不是不为也,是不能也。(www.xing528.com)
最后说几句近于慨叹的话,是人生,我们时时在其中,像是并不觉得有它;一旦设想跳到其外,绕着它看看,就立刻会发现,它是神异的,或说怪异的。你爱它,他会给你带来苦;你恨它,却又躲不开;你同它讲理,讲不清楚;不讲,决心胡混,又会惹来麻烦。真是难办;难还会殃及池鱼,是我写它的理由也就不易找到。但既然写了,就总当找个理由。搜索枯肠,勉强想到一个,是:生,来于天命,我们抗不了,于是顺;顺之暇,我们迈出几步,反身张目,看看它的脸色,总比浑浑噩噩,交臂失之,或瑟瑟缩缩,不敢仰视,好一些吧?
1992年5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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