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是历史的灵魂,历史研究的本质就是探寻客观存在的历史真实。所谓历史真实,是指在人类历史进程中发生的客观历史事件。口述历史是以挖掘历史记忆的方式追求客观的历史真实,其特点是以口述者的历史记忆为凭据试图再现历史真实。历史记忆是指历史事件的亲历者对历史事件的回忆。因此,历史记忆是呈现口述历史真实的一种主要方式,口述历史的真实性主要取决于历史记忆的真实,而历史记忆储存及其呈现方式的局限,则影响了口述历史的真实性。
从口述者亲身经历的客观存在的历史真实,到口述历史文本的真实,中间经过历史记忆加工、历史叙述呈现、叙述文本整理及形成口述文本等多个复杂环节。每个环节都阻隔着历史记忆的穿透,从而使客观的历史真实大打折扣并有所变形。不仅客观的历史真实与历史记忆之间存在着阻隔和距离,而且历史记忆与历史叙述之间也有阻隔和距离;不仅口述者的历史叙述受到多种因素干扰,而且叙述文本整理也有访谈者的主观参与,从而使音像文本与口述文本之间存在着较大阻隔。经过历史记忆加工、历史叙述呈现及口述文本整理三重阻隔后而形成的口述历史文本,与历史记忆有较大的距离,与客观的历史真实距离更远。
历史记忆在多大程度上呈现历史真实,是一个问题;历史记忆在多大程度上通过语言叙述得以呈现,又是一个问题;历史记忆呈现出来的叙述文本多大程度上被整理成口述历史文本,更是一个问题。口述历史范畴中的“真实”,可以分为四个层面:历史之真(客观的历史真实)、记忆之真(历史记忆中的真实)、叙述之真(音像文本真实)、口述文本之真(根据音像整理的口述文本真实)。从口述者亲历的历史真实,到口述文本呈现的历史真实之间,即从历史之真到口述文本之真中间,经历了三重帷幕(即三个环节、三次筛选)的过滤和阻隔:一是从历史之真到记忆之真,二是从记忆之真到叙述之真,三是从叙述之真再到口述文本之真。客观存在的历史真实经过了记忆、叙述、整理三重帷幕的筛选和阻隔之后,还剩下多少历史的真实?历史记忆穿过主观叙述和主观整理的多重帷幕之后,还剩下多少接近历史真相的“真实”?经过三重帷幕的筛选和阻隔,客观的历史真实与口述文本真实之间确实存在着相当远的距离。
第一重帷幕是从口述者亲身经历的历史真实,到口述者将历史事实存储为历史记忆的过程。历史真实经过口述者的记忆存储、保持与回忆诸环节的过滤与筛选,形成了历史记忆;这中间因记忆特殊机能而使历史事实有所变形。并非全部的历史真实都存储为历史记忆,大脑中存储的历史记忆之真,与历史之真有较大的间隔和差距,历史记忆的真实已经对客观存在的历史真实打了较大折扣。这种历史记忆不再是全部的历史真实,是选择后的部分历史真实;口述者呈现的所谓历史真实,实际上是经过记忆本身筛选和阻隔后的部分历史真实。
第二重帷幕是将存储的历史记忆,通过回忆的方式呈现出来,表现为历史叙述的过程。历史记忆的呈现是以语言文字为中介的,以语言表述出来的就是口述,以文字表述出来的就是文献。语言和文字整理着历史记忆,将存储于大脑中的历史记忆呈现出来。在这个过程中,受语言的制限和阻隔后呈现出来的历史记忆,既非记忆的全部,也非记忆的准确呈现。记忆在呈现中既有数量的减少,更有内容的失真和变形。在历史记忆转变为历史叙述过程中,心理生理及社会因素的多重因素影响着历史记忆的呈现结果。
第三重帷幕是从叙述文本到形成口述历史文本的过程,是访谈者将音像文本转换为口述文本的过程。口述历史的双重主体特性,决定了访谈者与口述者共同参与了口述历史工作。访谈者在整理过程中的主观取舍,实际上是对口述者呈现出来的历史记忆的检验、修订、补充和取舍。经过访谈者这道工序的筛选与阻隔,口述者叙述的记忆中的历史事实再次打了折扣。经过整理的口述文本与音像文本之间有距离;音像文本与历史记忆之间有距离;历史记忆与历史事实之间也有距离。历史之真经过历史记忆、历史叙述、口述文本整理三重帷幕的过滤和阻隔,在口述历史文本中呈现出来的历史真实是非常有限的。口述历史所得到的所谓历史真实,是口述者记忆中的历史真实,是部分历史记忆的真实,是客观的历史真实的一部分。因此,不能过高地估计口述历史所包含的历史真实性,应该坦然承认口述历史存在着某种失真及“不可靠性”。
正因口述文本之真与历史之真之间存着较远的距离,中间有着多重阻隔,故口述历史应当关注历史之真如何冲破多重帷幕的阻隔而得到部分呈现。口述历史的主要任务,就是挖掘、采集、保存、整理口述者的历史记忆,在探寻记忆之真的过程中无限逼近历史之真。口述历史的真实性,主要体现在多大程度上反映历史之真和记忆之真,而不应过分纠缠于口述文本之真伪。口述历史不能呈现全部的历史真实,只能反映部分的历史真实,历史学家应该着力发掘记忆之真而减少记忆呈现的阻隔,无限逼近历史的真实。历史的真相或许是唯一的,但对它的记忆及其呈现出来的面相则是多样的。不同的口述者从不同的视角对相同历史事件所呈现的历史记忆是不同的;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境遇中以不同的视角所呈现的历史记忆也是有差异的。马克思说:“历史事实从矛盾的陈述中清理出来”[18],对于相同事件有不同乃至矛盾的叙述,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口述者对历史之真的追寻,很像是瞎子摸象,自以为摸到了历史真相,但他所触摸到的仅仅是部分的真相,是其历史记忆中部分真相,离客观存在的历史之真还有相当大的差距。口述历史研究就是这样一种以挖掘历史记忆的方式无限逼近历史真实而又无法完全得到历史真相的追逐历程。
口述历史研究者无须过度悲观,更不必由此根本否定口述历史的真实性及其学术价值,因为作为历史记忆呈现方式的文献资料同样存在着“不可靠”的局限,而应当抱定“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乐观态度,苦苦探寻记忆之真并无限逼近客观的历史真实。为了保证口述历史文本的真实,必须着力探寻历史记忆的真实和历史叙述的真实。历史记忆受其内在机制及自然因素的影响,其真实性很难为口述者所左右,但历史叙述的真实则是口述者能够把握的。故口述历史的主要环节,应该放在历史记忆呈现过程中,研究影响历史记忆呈现的多重因素,以口头叙述的方式将历史记忆真实、完整而准确地呈现出来。为此,必须排除历史记忆呈现过程中的多种因素阻隔,使历史记忆能够尽可能多地呈现出来。这实际上就是口述历史所要做的主要工作。
(2014年第4期)
[1]引自杨祥银《当代美国口述史学的主流趋势》,《社会科学战线》2011年第2期。
[2][法]雅克·勒高夫著,方仁杰等译:《历史与记忆·法语版序言》,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3]目前中国学界开始关注历史记忆与口述历史关系问题,出现了一些有价值的研究成果,如王明珂的《历史事实、历史记忆与历史心性》(《历史研究》2001年第5期)、刘小萌的《关于知青口述史》(《广西民族学院学报》2003年第3期)、陈献光的《口述史二题:记忆与诠释》(《史学月刊》2003年第7期)、郭于华的《口述历史——有关记忆与忘却》(《读书》2003年第10期)、张荣明的《历史真实与历史记忆》(《学术研究》2010年第10期)、王海晨的《影响口述史真实性的几个因素——以张学良口述历史为例》(《史学理论研究》2010年第2期)、杨祥银的《记忆是可信的吗》(《人民日报》2011年3月3日)、金光耀的《口述历史与城市记忆》(《文汇报》2011年10月13日)、陈墨的《口述历史:人类个体记忆库与历史学》(《晋阳学刊》2013年第5期)等,本文是在这些研究成果基础上所作的进一步思考。
[4]钱茂伟:《史学通论》,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9页。
[5]钱茂伟:《史学通论》,第41页。(www.xing528.com)
[6]引自彭卫等《历史学的视野:当代史学方法概述》,陕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84页。
[7][英]约翰·托什著,吴英译:《史学导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69页。
[8][英]约翰·托什著,吴英译:《史学导论》,第270页。
[9][英]约翰·托什著,吴英译:《史学导论》,第269页。
[10]“罗生门”及记忆失真现象是值得重视的问题,目前学界已经开始对其进行研究,本文暂不对此展开讨论,容后专文阐述。
[11][法]费尔南·布罗代尔著,唐家龙译:《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第2卷,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976页。
[12][英]约翰·托什著,吴英译:《史学导论》,第273页。
[13]王海晨:《影响口述史真实性的几个因素——以张学良口述历史为例》,《史学理论研究》2010年第2期。
[14][英]约翰·托什著,吴英译:《史学导论》,第270页。
[15][英]约翰·托什著,吴英译:《史学导论》,第269页。
[16][美]唐纳德·里奇著,王芝芝、姚力译:《大家来做口述历史》,当代中国出版社2006年版,第15页。
[17]刘小萌:《关于知青口述史》,《广西民族学院学报》2003年第3期。
[1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八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第28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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