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秦代社會結構頂端“皇帝”形成上下對應關係的底層民衆,被稱爲“黔首”。這是和郡縣制的推行同時宣佈的,因此可以看作重要的行政舉措。這一決策與確定“皇帝”稱謂同時。《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分天下以爲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監。更名民曰‘黔首’。”〔1〕裴駰集解:“應劭曰:‘黔亦黎,黑也。’”以“黑”釋“黔”,使人聯想到“方今水德之始”的認識與“衣服旄旌節旗皆上黑”的制度。張守節正義:“以水德屬北方,故上黑。”裴駰集解:“張晏曰:‘水,北方,黑。’”不過,“黔首”稱謂最初使用時,五德終始學説的神秘主義影響可能尚未及於民間意識。
“黔首”作爲“民”的正式稱謂,因秦制短暫,使用並不長久。我們看到的秦史的明確記録,有《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秦始皇二十八年)南登琅邪,大樂之,留三月。乃徙黔首三萬户琅邪臺下,復十二歲。”“三十一年十二月,更名臘曰‘嘉平’。賜黔首里六石米,二羊。”“(秦始皇)三十六年,熒惑守心。有墜星下東郡,至地爲石,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秦二世即位後“行誅大臣及諸公子”,於是“宗室振恐。群臣諫者以爲誹謗,大吏持禄取容,黔首振恐”。趙高殺秦二世,“立二世之兄子公子嬰爲秦王。以黔首葬二世杜南宜春苑中”。
“三十一年……賜黔首里六石米,二羊”條,裴駰集解:“徐廣曰:‘使黔首自實田也。’”《資治通鑒》卷七“秦始皇帝三十一年”:“三十一年,使黔首自實田。”胡三省注:“二十六年,更名民曰‘黔首’。孔穎達曰:‘黔,黑也。凡民以黑巾覆頭,故謂之黔首。’”應當注意,孔説提出了對“黔首”意義的另一種解釋。而所謂“使黔首自實田”,被許多學者看作新的土地制度推行的標誌性政策。〔2〕
作爲政治宣傳方式,秦始皇二十八年(前219年)“作琅邪臺,立石刻,頌秦德,明得意”。石刻文字出現“黔首”稱謂:“維二十八年,皇帝作始。端平法度,萬物之紀。以明人事,合同父子。聖智仁義,顯白道理。東撫東土,以省卒士。事已大畢,乃臨于海。皇帝之功,勸勞本事。上農除末,黔首是富。普天之下,搏心揖志。器械一量,同書文字。日月所照,舟輿所載。皆終其命,莫不得意。應時動事,是維皇帝。匡飭異俗,陵水經地。憂恤黔首,朝夕不懈。除疑定法,咸知所辟。方伯分職,諸治經易。舉錯必當,莫不如畫。皇帝之明,臨察四方。尊卑貴賤,不踰次行。奸邪不容,皆務貞良。細大盡力,莫敢怠荒。遠邇辟隱,專務肅莊。端直敦忠,事業有常。皇帝之德,存定四極。誅亂除害,興利致福。節事以時,諸產繁殖。黔首安寧,不用兵革。六親相保,終無寇賊。驪欣奉教,盡知法式。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盡北户。東有東海,北過大夏。人迹所至,無不臣者。功蓋五帝,澤及牛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在頌揚“秦德”和“皇帝之德”的讚語中三見“黔首”:“上農除末,黔首是富。”“憂恤黔首,朝夕不懈。”“黔首安寧,不用兵革。”
秦始皇二十九年(前218年)之罘刻石回顧兼并六國的戰争,也寫道:“六國回辟,貪戾無厭,虐殺不已。皇帝哀衆,遂發討師,奮揚武德。義誅信行,威燀旁達,莫不賓服。烹滅强暴,振救黔首,周定四極。”也是對“皇帝”“武德”以及“義”、“信”、“威”的讚美。“黔首”是“振救”的對象。值得注意的是“六國”之“衆”被稱爲“黔首”。同篇文字講述新的政治體制的成功,又説到“黔首改化,遠邇同度,臨古絶尤”。
又三十七年(前210年)會稽刻石,也説“遂登會稽,宣省習俗,黔首齋莊”。關於民間風習的强制性改造,又强調:“大治濯俗,天下承風,蒙被休經。皆遵度軌,和安敦勉,莫不順令。黔首修絜,人樂同則,嘉保太平。後敬奉法,常治無極,輿舟不傾。”(www.xing528.com)
秦始皇三十四年(前213年),始皇置酒咸陽宫,博士七十人前爲壽,僕射周青臣進頌:“以諸侯爲郡縣,人人自安樂,無戰争之患,傳之萬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博士齊人淳于越則以殷周舊制否定郡縣制,以爲:“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今青臣又面諛以重陛下之過,非忠臣。”於是,“始皇下其議”。李斯的發言提出了焚書的建議,其中指出:“今諸生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隨後發生的坑儒事件,直接導因是侯生和盧生的逃亡。“始皇聞亡,乃大怒曰:‘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悉召文學方術士甚衆,欲以興太平,方士欲練以求奇藥。今聞韓衆去不報,徐市等費以巨萬計,終不得藥,徒姦利相告日聞。盧生等吾尊賜之甚厚,今乃誹謗我,以重吾不德也。諸生在咸陽者,吾使人廉問,或爲訞言以亂黔首。’於是使御史悉案問諸生,諸生傳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餘人,皆阬之咸陽,使天下知之,以懲後。益發謫徙邊。”扶蘇就此提出異議,竟然激怒秦始皇。“始皇長子扶蘇諫曰:‘天下初定,遠方黔首未集,諸生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始皇怒,使扶蘇北監蒙恬於上郡。”坑儒的緣由,是“諸生”“爲訞言以亂黔首”。扶蘇諫語,則言“遠方黔首未集”。
秦二世又有與“黔首未集”類似的説法。繼承帝位後,“二世與趙高謀曰:‘朕年少,初即位,黔首未集附。先帝巡行郡縣,以示彊,威服海内。今晏然不巡行,即見弱,毋以臣畜天下。’”於是有東行郡縣舉措。《史記》卷八七《李斯列傳》載録李斯上書秦二世文字:“夫不能修申、韓之明術,行督責之道,專以天下自適也,而徒務苦形勞神,以身徇百姓,則是黔首之役,非畜天下者也,何足貴哉!”也説到“黔首”。《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記載望夷宫政變:“閻樂前即二世數曰:‘足下驕恣,誅殺無道,天下共畔足下,足下其自爲計。’二世曰:‘丞相可得見否?’樂曰:‘不可。’二世曰:‘吾願得一郡爲王。’弗許。又曰:‘願爲萬户侯。’弗許。曰:‘願與妻子爲黔首,比諸公子。’閻樂曰:‘臣受命於丞相,爲天下誅足下,足下雖多言,臣不敢報。’麾其兵進。二世自殺。”〔3〕
李斯、扶蘇、秦二世言“黔首”,可知這一稱謂已經爲秦王朝高層執政者慣用,滲透到政治語言習慣之中。
據《史記》卷八七《李斯列傳》,李斯長男李由任三川郡太守,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諸公子。“李由告歸咸陽,李斯置酒於家,百官長皆前爲壽,門廷車騎以千數。”李斯於是感歎道:“嗟乎!吾聞之荀卿曰‘物禁大盛’。夫斯乃上蔡布衣,閭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駑下,遂擢至此。當今人臣之位無居臣上者,可謂富貴極矣。物極則衰,吾未知所税駕也!”從李斯權威熾盛“富貴極矣”時怒斥諸生“惑亂黔首”,到臨近人生悲劇結局時自稱“駑下”之“閭巷之黔首”,形成“物極則衰”的鮮明對照。“黔首”與“布衣”的對應關係,也值得注意。
賈誼《過秦論》依然使用秦的語言方式:“廢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墮名城,殺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鑄鐻,以爲金人十二,以弱黔首之民。”所謂“以愚黔首”、“以弱黔首之民”,批判秦代專制體制以“愚”、“弱”方式控制民衆、壓迫民衆的政策,卻依然沿用秦官方確定的“黔首”稱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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