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博主的生命故事：艺术，文化与城市实践

数字媒介时代的跨媒介叙事是近年的一个重要话题，一方面，它是文学研究和文艺理论进入数字时代的延伸，另一方面，跨媒介故事以知识产权（IP）的形式成为传媒和娱乐业的一个增长点，这在近年中国的“泛娱乐”的商业模式中尤其明显。亨利·詹金斯在《融合文化：新媒体和旧媒体的冲突地带》一书中指出：

一个跨媒介故事横跨多种媒体平台展现出来，其中每一个新文本都对整个故事做出了独特而有价值的贡献。跨媒介叙事最理想的形式，就是每一种媒介出色地各司其职、各尽其责——只有这样，一个故事才能够以电影作为开头，进而通过电视、小说，以及连环漫画展开进一步的详述。^[73]

不过，跨媒介的叙事不应只停留在内容产品及其大众媒介的讨论上，也可以应用于其他形象密集型的旅游业或文化产业。我们在前面有关目的地营造与想象的章节中已经讨论过，地方故事的叙述来自多元的利益方，甚至看上去不相关的主体，由旅游地运营商、大众媒介内容，包括旅游广告和影视内容、游客照片、历史文献共同构筑，并在观众和游客的脑海中形成场所感和目的地印象。如今，整个文化产业和社交媒体形成更为密切的交流和互动，一些由旅游爱好者转型的职业博主不断参与制造和传播目的地形象，同时，他们四海为家的浪漫形象和个人叙事丰富和强化了目的地形象，并转化为各种商业品牌故事。下面是对一位知名博主的观察和讨论，她的生命故事就是这样一项跨媒介和跨行业的叙事。

微博作者M出生于20世纪80年代末。因为受到欧洲青年“壮游”传统的启发，以及各种公路片的影响，于2012年开始了首次环球旅行，并开始在“穷游网”发帖。因为这些旅行故事，她很快被誉为“穷游女王”或“美女旅行家”，成为众多年轻的独立旅行者和旅行博主的榜样。她的旅行记录获得了一千多万人次的浏览。在最初的东南亚旅程的一段视频中，她展开一段独白：

秒、分钟、小时、日、周、月、年，这些都是时间的单位。时间是什么？时间从来没有与你真正面对面，就像过去的24小时和过去的24年都是一样的。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我的人生过去了24年，回忆起来，一切仿佛刚刚做过的一场梦一样。在这场梦里，我重新审视自己。曾经的我，无知、迷茫、误入歧途、执迷不悟，编造一个又一个谎言，不承认自己的错，只会选择逃避，什么都想做，什么都想要，太容易开始也太容易放弃……梦醒了，毕业后，我站在人生的交叉路口，不知何去何从。开始担心自己的未来还有几个24年，踌躇不前。然而，我所担心的未来，就像过去的24年一样，只存在于脑海里。过去用于总结，未来只能展望，能做的只有现在……这一刻，我找到自己。这一刻，做最好的自己。^[74]

这段独白看上去是受到东南亚国家浓郁的佛教氛围的启发，M在自我反思中产生“活在当下”的觉悟，但更可以感受到一种普遍存在的青春时期的焦虑——对重复、稳定然而乏味的成年人日常生活的否定，以及决心突破惯性、实现独特自我的愿望。旅游研究将年轻的背包客的长途旅行看作一种成人仪式，与他们在青春期的迷茫与自我反思有关。旅行是扩展的社会互动的过程，自我身份在与不同地点、人、文化和社会的互动中扩充，年轻的背包客得以在旅行中认知自我和世界。(www.xing528.com)

M的旅行故事大量采用照片和视频。显然，这与她积累的专业知识和技能有关，视觉和审美上的敏感度帮助她创造了在当时令人耳目一新的旅行故事，并且，这种形式也非常符合数字时代同辈人的阅读习惯。此后，这些图文和影像也能够顺畅地适应移动设备和多平台上的阅读和传播。她是较早开始使用Instagram方形格式照片和滤镜的旅行博主，这使她在故事的视觉传达上很有新鲜感。随着跨国旅行计划不断扩大，M对图片和摄影的使用更加注重主题性和情景化，个人的表演天赋和热情也释放出来。善于根据场景，通过各种表情和肢体语言表现自己的情绪，扮演不同角色，天真的女孩、洒脱的旅行者、另类的嬉皮士或者多愁善感的年轻女人。她喜欢穿着具有鲜明地方特色的服装，这强化了故事发生的异域环境与民族文化。在这些图像中，当地人不是她要凝视或深入接触的对象，而是在短暂停留和相遇中被记录的一个瞬间，尤其作为到达的又一个目的地的鲜明标记。她的视频内容有着明显的MTV风格，以非线性的剪辑手法快速地将各种镜头拼贴在一起，主人公的形象不时地在影像中穿插闪回。这些不同的各色各样的地点，马赛克式地结构了她纵横四海的冒险故事。叙事强调地点、心情和感觉，但忽略情节的发展，主人公成为这个五彩斑斓的世界游乐场里的“玩家”。

必须承认，作为“数字原住民”，M深知图像营造的世界对观众的吸引力，以及它们会产生的价值。在旅行的几年中，M建立了自己的服装品牌并经营了一家在线商店。她经常在新的目的地穿着自己的服装，并以不同的姿势、心情和环境向观众展示。在“中美篇”的视频中，除了在各种风景中奔跑，继续表白自己的旅行和人生观，镜头中还一次次地出现不同款型的某品牌运动鞋，最后，她以“我是一名旅行者，远方很远，步履不停”这样的语句结束了一段故事。虽然，视频并未显示运动品牌可能提供了赞助，但是，品牌标识确实被嵌入旅行叙事和世界风景中。这或许是她早期对软性广告和小型文化商业模式的尝试。M的个人故事和世界的故事穿行在各种媒介间，并与尽可能多的商业产生交集，旅游书出版、电影和广告拍摄、国内外各种美容和服饰品牌代言等相互连接和结构出她的商业网络。

审美化的经济创造了文化媒介人的职业机会，尤其适合都市女性，因为她们一直被社会建构为专门从事消费的角色，因而积累了更多审美经验。同大量女性“网红”博主一样，M已经能够将自己的风格与形象以及生产的内容在市场中兑现，并持续通过旅行—商业—旅行的模式运转，因此，她更像是一个围绕着自己这个有形和无形资产经营的审美企业家。M的故事最富于启发的一点是，她生活中的各个领域，旅行、职业、浪漫史和关键的“命运时刻”的不同叙事都紧密地交织在一起。

新自由主义的市场经济和文化经济确实给女性，尤其是那些试图创造新的生活风格、有知识又美丽的年轻女性提供更多的审美劳动的职业机会。同样是这些成功的都市女性被大众媒介和商业企业恭维为“皇后”或“女王”。她们同时受到不断加剧和扩大的对女性美的要求与压力，以及职业和生活上的两难选择，这些增加的压力甚至使主观和内在生活也符合自我改造的要求，带来更高的身体和心理的风险。这些女性特有的压力出现在许多商业广告中，例如，日本某化妆品品牌投放了一系列广告，讲述东京和上海的未婚女性或生完孩子后遭受职业危机的职业女性的故事。M是其旅行装的线上代言人，叛逆的年轻女性和全球旅行者的叙事汇入全球品牌的当代叙事。然而，这些对身份的追求已被引导到消费中，个人对身份的寻找似乎总是伴随着永无止境的消费选择。作为全球旅行家，M建造了一座世界主义者身份的“风格超市”，她的粉丝在其中欣赏并寻找他们喜欢的样式。在旅游目的地叙事中，旅游者的故事和各种品牌故事间形成了跨越边界的图像与意义的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