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更与现代性危机：寻根思考

高更的三个问题其实是环环相扣的，它一环扣一环地引导人们对“根”的思考。他逃离文明去海岛上寻原始之根的实质是面向未来的问题，即“我们向何处去”的问题。在古代神话中则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人们，千万不要忘记你是从哪里来的。一旦忘记，小则犯点小错误，大则你的生命在这世界的存在就可能随风而去了。因而“根”的问题其实是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在古希腊神话中，另一意象“跟”也使“根”这一基本原型得到了鲜明的体现。在2004年好莱坞大片《特洛伊》中，我们姑且不谈英雄阿喀琉斯的辉煌和英勇战斗，我们来看看他是怎么死的。他是人间的英雄，和俄狄浦斯一样是人间最聪明最勇敢的。他母亲为了让他永生，在他出生之际白天用神酒擦他的身体，夜里在神火中煅烧，还把他倒提着放在冥河中浸泡，以使他刀枪不入。只有他母亲手捏的脚跟，没有浸到冥河水，这就成了他全身唯一可以致命的弱点。长大后，他在特洛伊战争中屡建功勋，所向无敌，然而最后却被探知他的弱点的希腊王子帕里斯用毒箭射进他的脚后跟而死。在这里，“跟”成了他的致命弱点。

在古代社会人的意识中，人的头和谷子的头（谷穗）是对应的、具有共同本质的东西。表面上看，头颅高高在上，似乎比“跟”重要得多。其实不然，人是生在天地之间的，所谓“顶天立地”。如果你只“顶天”不“立地”，你有劲吗？所以这个神话所启示出的道理太深刻了。阿喀琉斯的这个“脚后跟”明确地告诉人们两个意象：一是这世间唯一英武的英雄是与他的来源、他的根、他的母亲连在一起的，一旦离开他的母亲，他就什么也不是，或者说只有失败和死亡。二是他的一切能量、一切神武都有前因后果，都来自他母亲。他这脚后跟在神话中看似表达了一个很荒诞的情节，其实不然。那个情节用精神分析的眼光看，脚后跟的表象相当于人在没脱离母体前与母亲连在一起的脐带。如果让弗洛伊德分析这个神话，那么，阿喀琉斯的脚后跟连着他母亲的手，其实就是给个体赋予生命力、让孩子获得成长养料的“脐带”之象征。一旦把你和你的生命来源割断，你就只有离开这个世界。神话中这根本的情节就在于阿喀琉斯最后被帕里斯王子一箭射中脚后跟，就把他置于死地。当然他事先并不知道被射中的脚后跟是那么致命的地方。这一切偶然之中有生命的必然。

无独有偶的另外一个神话英雄是巨人安泰。在古希腊神话中，英雄安泰是大地母亲的儿子。他只要身体不离开大地，就具有无穷的力量，就能所向无敌。但他有一个弱点，就是他一旦双脚离地，就虚弱得像个侏儒。为什么？同样道理。人类来自大地母亲。母亲是个最深沉的神话意象，可以说是滋生各种英雄神话的温床。而在中国，先秦道家著名的思想家庄子就非常看中“脚后跟”。庄子曾说世人都生活在平庸的现实中，只有理想化的人、真人才生活在自由境界中。这些人与常人不一样的是：凡人用口、鼻呼吸，而“真人吸以踵”。“踵”就是人与大地接壤的地方。他呼吸的是什么？古人常说人是“钟天地之灵秀”的、“人杰地灵”。这在今天的人们看来只不过是一种修辞而已。而在庄子那儿，用“踵”呼吸的“真人”吸入的是苍茫的生命星球的无尽能量。他们是“吸风饮露、不食五谷”的。庄子在文章中用了大量的诸如此类的词语意象把那些所谓的“真人”与沉溺在俗世中没有获得精神觉悟的俗人区分开来。(www.xing528.com)

20世纪80年代后期德法合拍的著名影片《得克萨斯州的巴黎》，通过用大量的镜头描绘人的脚步和鞋。此外，男主人公还坚决不愿上飞机。一上飞机就马上逃下来。这些都是用隐喻来告诉我们人的根就在于人的身体和大地母亲接触的地方——脚跟。“根”的重要性则在神话的智慧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得到强调。在汉语中就说“根深才叶茂”“落叶归根”“鸟飞返故乡”等。这些被一代又一代人重复言说着的话语的产生都是农业社会的人把对文化寻根的强烈认同投射到动植物身上。^[5]2004年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奖获得者——一部非常具有震撼力的影片——《迁徙的鸟》，更是把这种寻根意识表现得淋漓尽致。它让你看到人的残忍和鸟如何在后工业社会的垃圾中挣扎、求生存。可以说它是一部鸟的史诗，更是一部回归自然、关爱自然和大地母亲的史诗。

总之，不管是西方的阿喀琉斯、安泰，还是中国的老庄，他们这些被视为是最勇敢、最智慧的人留给我们的重要遗产就是揭示这样一个道理：人类与大地母亲之间是息息相通、性命攸关的。如果离开了根，离开了大地母亲，你的生活将是平庸的，你的生命也将是脆弱和危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