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危机与文化寻根：俄狄浦斯的双眼

《俄狄浦斯王》作为古希腊文学乃至西方文明史中最富有哲理性和召唤性的作品，其理论蕴涵几乎是无穷尽的。我们对文明的反思和对文化寻根思潮的“寻根”也与这部作品息息相关。因而在谈论“现代性危机与文明反思”这样宏大的问题时，有必要从“俄狄浦斯的双眼”重新开启我们的思考。

为什么要这样呢？众所周知，从文明人产生自大狂以来，人类在文化上习惯于将自己的民族和文化看成“文明的”或“高等的”，而将没有文明的人蔑称为“原始的”“蒙昧的”“野蛮的”人。文明的“明”就是与这些概念相对的。摩尔根的《古代社会》全称就是《古代社会或人类从蒙昧时代经过野蛮时代到文明时代的发展过程的研究》^[2]。俄狄浦斯神话则暗示我们：在古希腊城邦文明建立之际，古希腊的神话就对文明的问题展开了非常深刻的反思。在该神话的结局中，我们知道俄狄浦斯最后自刺双眼。他的双眼不是天生的瞎，当然也不同于笔者在《〈诗经〉的文化阐释》中所提到的中国上古朝廷中的“瞽”“矇”“瞍”，因为代表盲人智慧而出任国王的老师，俄狄浦斯自己就要称王。

那么俄狄浦斯为什么要自刺双眼呢？这故事的深刻性就在于俄狄浦斯是当时人心目中最智慧、最聪明的人。他一开始就有一个对立面——“斯芬克斯的谜语”。当时所有的人都猜不透“斯芬克斯的谜语”，因而凡是路过忒拜城邦的人都要被它吃掉、丧命。而我们的主人公俄狄浦斯猜破了这个谜语，这使得“人妖大战”到此结束。斯芬克斯落了个或“跳崖而死”，或“落荒而逃”的结局。不管怎样，“人妖大战”以人的“胜利”而告终。“人”这一主题的开拓确定了文明城邦人的无上权威。如果我们把斯芬克斯看成是大自然的暴力，是野蛮和原始的，那么战胜它的就是文明城邦新的领袖——俄狄浦斯。俄狄浦斯自然而然地成了文明城邦的国王。做了国王以后的俄狄浦斯的悲惨和苦难在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中被表现得淋漓尽致。而作为剧本的结局，俄狄浦斯虽然被看成是人间最有智慧、最聪明的人，是当时的文明城邦人的最高代表，是最高文明中的最高代表。只有他能猜破斯芬克斯的谜语，只有他能战胜斯芬克斯。结果这个最文明、也就是心最明眼最亮的代表证明他自己的眼睛在某种意义上是“有眼无珠”的，或者说是有眼睛而没有视力的。在此，古希腊人就把“明”和“矇”的辩证关系通过塑造“俄狄浦斯”这样一个形象永久地告诉后人。

俄狄浦斯自刺双眼在许多人看来是非常不可思议的，自刺完了还要自我流放。他再也不是文明城邦的一员了，他要到蛮荒、荒野中去寻找他的生命延续的可能性。这种自我惩罚的力度是惊人的，这其实也象征着对“文明”自大及其后果的极为严厉的惩罚。

这样，俄狄浦斯的双眼就告诉我们这样一个深刻的道理：我们自以为是“明”的东西，文明人自以为看得非常分明的东西往往可能是你根本看不清或看不到的。而没有眼睛或者没有视力的盲人却能洞察之。也就是说，“盲”可能是“明”，“明”可能是“盲”。索福克勒斯在这剧本中又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跟盲诗人歌手荷马一样具有生理缺陷的人物，也就是相当于《诗经》和《周礼》中提到的那些“瞽”“矇”“瞍”——一个盲人忒瑞西阿斯。他在宫廷中被认为是一个“盲预言家”。这个作品流传了2000多年，人们都记住了斯芬克斯和俄狄浦斯的对立关系，这位配角“盲预言家”却基本上被大部分人淡忘了。实际上这个故事的深刻哲理就寄寓在这个盲人形象中。是他在俄狄浦斯一进宫的时候就预言俄狄浦斯要遭难。忒瑞西阿斯没有视力，看不见，但是他能看透最微妙的东西：命运。古希腊人特别相信神谕，相信有人能在“阿波罗神庙”领取神的意志。而在他们眼里只有预言师或占卜师等宗教神职人员才具有这种能力。那么为什么把文明城邦的最高智慧落实在俄狄浦斯，而把盲人看成是一个宫廷中可有可无的人，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www.xing528.com)

不争的事实却是：虽然他被视为一个可有可无的人，虽然他说的话没人信，但是他恰恰说中了。所以说，如果这是索福克勒斯的独立创作，那么这个剧作家本人可以说就是一位哲人，一位深刻懂得“盲”与“明”、“盲目”与“盲心”之间的辩证关系的哲人。所以该剧本一开始是俄狄浦斯与斯芬克斯的斗争，后来却慢慢变成了俄狄浦斯当上了王以后，与忒瑞西阿斯的斗争：当时天下降下大瘟疫了，要找出罪魁祸首才能消除瘟疫。俄狄浦斯悬赏缉凶，并要“先知”道出真相：“你说是谁就是谁”。后来一个小孩领着忒瑞西阿斯登场了。当时歌队长（古希腊戏剧都有歌队长）唱：“可能指认罪犯的人来啦。看，他们把神似的先知请来了，只有一个人能知道真情。”试想，这么多心明眼亮的视力正常的人都不知道真情，唯有一个盲人能知道真情。

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安排剧中人物？他这样的构思就是对自以为“明”的理智的自大和理性的自大的一种反思。接下来俄狄浦斯开始说话了：“啊！忒瑞西阿斯，天底下的一切事情，能说的，不能说的，你全告诉我吧！虽然你看不见，不管是用鸟声，还是别的预言术，你千万不能隐藏预兆，由你自己拯救城邦，拯救我。”在通常情况下，神谕不是通过直接教训的语言说出来的，往往通过大自然的一些征兆、天象和一些动物的反常暗示出来。所以俄狄浦斯请求：“你说出征兆，救的不是我，也包括你，也包括我们全部城邦。拯救我们全部的人，我全靠你了。”我们不妨想想，这盲人有什么本领能看到这一切呢？我们用道家的话说，这叫“内视”。盲人看不见外在世界，但他有一种所谓的“内视”。好比道行高的人能看见自己的“五脏六腑”，把自己的内心当作了解世界的一面镜子，从里面看世界过去和未来所发生的种种。忒瑞西阿斯这样一位预言家深知俄狄浦斯就是罪犯，但他没法说，怎么办？他就在那儿绕圈、装糊涂。他越是这样，俄狄浦斯越着急：你不说，罪犯就找不出来。所以最后俄狄浦斯就采取了激将法，激得忒瑞西阿斯来指控：“如果你不说，你这瞎子就是凶手，我们就把你就地正法。”盲人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才说明了真相。这一说让人不寒而栗：“我告诉你吧，你大声追查的杀死拉伊俄斯的凶手就在这里，就在他的眼前。凶手虽然是以外乡人身份来到忒拜，但是，实际上他是真正的忒拜人。凶手将要遭到厄运。他将由明眼人变成瞎子，由富翁变成穷汉。他将被驱逐出忒拜，丧失掉一切。”^[3]

为什么呢？他的眼睛虽然看不见当下，但是他能看见后边、前边。过去怎么样？未来怎么样？“靠着拐杖，看着路，向外邦走去。”他这话说的完全是对俄狄浦斯的过去和未来的一种洞察和预见。后两句话可以说是预言俄狄浦斯自刺双眼、自我流放的命运。这个台词说出来，当场所有的人都被震惊了。舞台上、舞台下的观众，不管是古希腊的观众还是今天的观众。一个瞎了眼的人依靠神赐的认知天赋，心眼独开，看到凡人无法看到的东西。而那明眼的、盲心的国王在逼迫盲眼而明心的占卜师道出真情以后，自己落到了心眼兼盲的悲惨境地。这个故事与古希腊时代的神话信仰息息相关。在他们看来，人智和神智是判然有别的。虽然俄狄浦斯是人间最了不起的英雄，谁见了他都要俯首称臣，连女妖斯芬克斯也落荒而逃。但他的智慧不能通天探地，更广大的智慧在背后，他不能理解，也无从捉摸。对这种真正大智慧而言，他完全是个盲人。只有那些占卜师、先知们才是代神立言者，他们虽然在人间看起来不起眼，却是神意（更高智慧）在人间的代言人。

因而，人们可以从古希腊这个最著名的悲剧中，从俄狄浦斯和忒瑞西阿斯的对立与斗争的关系中清楚地看到，人的自我意识和智慧在当时是非常有限的。而在文明刚刚建立的时候，对文明的深刻反思就这样开始了。这个反思本身就预示着一个“根”的问题。俄狄浦斯所犯下的一切都是有前因后果的。弑父也好，娶母也好，俄狄浦斯从他出生就注定要背负着这个命运。虽然他父母从占卜师那儿得知他的这一命运后，千方百计地想改变它。但结果却是，孩子虽然被远远地扔掉了，这“弑父娶母”的悲剧最终却没能避免。可以说，索福克勒斯的作品思想之深沉足以让万代以后的人体会到无穷的余味。它告诉我们：当时普遍认为人可以利用他们的智慧避免一些不好的命运。事实证明人的智慧是有限的，在某些方面是无能为力的。而文明人自以为掌握大智慧的这种自大是最可怕的。人不自大的话可能是“眼盲心亮”，也可能是“心盲眼亮”。如果你自大的话就会像俄狄浦斯一样落个“心眼兼盲”的下场。这实质上是对所谓文明人自大心态的一种警示。（文明的智慧之根离不开文明以前的原始的口传文化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