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西方文化寻根思潮围绕着种族与性别这两个当代文化主题而展开。本文透视后一主题在思想和学术领域产生的最引人注目的“女神复兴”现象。
给20世纪西方民间的文化寻根运动提供思想动力的最重要学者应该是荣格。如果说西方现代性所代表的社会发展方向面临难以克服的困境,需要重新确认自己的生命根脉,寻找丧失的文化灵魂,那么正是荣格的学说给出了一种途径。1997年英国出版的《神秘教辞典》指出,荣格是当代思想史上对异教思想给予高度关注的大师。他在1912至1926年间悉心研究异教与早期基督教的关系,认为西方文化因为对异教思想的压制而限制了自身的活力,他在异教思想中找到了原初的深层心理学的种子,并且希望西方知识界摆脱成见而将异教思想吸收到现代文化中来。[1]
像西藏佛教、禅宗、易经、道家哲学和炼金术等,都可以成为对西方思想传统进行补充和改造的宝贵资源。[2]在荣格为人类集体无意识界定的主要原型中,有一个叫作母亲原型。神话中的女神是其主要的形象表现。[3]这个命题给当代神话学研究带来极大的刺激,也为生态思想与女性主义的结合搭起了桥梁。由于原生态的自然被比喻为孕育了人类的母亲,所以在后工业社会物质主义狂潮中疲惫不堪的现代人和反叛父权制压迫的女性主义者,就找到了一个共同的文化归根的目标。根据比较神话学家艾利亚德的描述,母亲原型对于个体的精神分析和社会群体的文化寻根是同等重要的。这个以重返母体为旨归的原型运动早在公元前的道家思想中已有清晰的表达。
大地母亲(Earth-Mother)是一个原始意象。人类的母亲模仿和重复生命在大地的子宫孕育的行为,胎儿和出生,也就是重复着宇宙创生人类的行为,女性的生产也就是微型的宇宙生产。进入迷宫或洞穴,相当于神秘地回归到母体。在永生神话中,“回归母体”(regressus ad uterum)是传播最广的主题,即返回创造的本源或象征生命之源的子宫。精神分析学认为在无意识的世界,时间是循环回归的,无意识有复归于原始的愿望。道家的复归于婴儿的理想和炼金术,就是设法将天地结合,并摄入身体,产生一种原始的混沌状态(混沌如鸡子),回复胚胎或未有世界以前的纯真状态。道家圣人认为这种个体生命的返胎式回归是对应于“反者道之动”的宇宙韵律的。[4]
只有当人类中心主义的生产观已经对人类本身的存在构成强大压迫和威胁时,现代西方人才会在道家的归根哲学中找到自己的文化认同。人类学家鲍伊在《宗教人类学》中说,当代的异教主义是20世纪的一种创造(虽然许多团体声称与传统有联系),它提供了对占支配地位的西方思想模式的一种回应。现代的科学宇宙观不能提供一种包容了人类和生态的整合性的宇宙图景,如格雷厄姆·哈维所说:
异教的宇宙观“复魅”于世界。异教的人们谈论神与精灵,并不是因为信仰它们,而是因为他们认真看待许多文化的如下暗示:世界并非只居住着动物、植物和矿物,而且也居住着新加入进来的人类。世界是一个令人激动的、神圣的生存场所。[5](www.xing528.com)
世界的神圣性来源是什么?过去的犹太—基督教始终认为来源于上帝的创造。而英国科学家洛夫洛克(James Lovelock)的“盖娅假说”(Gaia hypothesis)则为新时代人奠定了一种新的世界观基础。洛夫洛克分别在1979年和1988年由牛津大学出版社推出两部书:《盖娅:地球生命的新观照》与《盖娅时代:我们地球生命的传记》。书中提出,我们一切生物赖以出生和存活的这个地球,不仅是宇宙之间仅有的一个发生了生命的环境,而且她自身也是一个生物有机体,一个能够自我适应和自我调节的体系,一个可以改变自身环境使之顽强存活下去的系统。这样一种全新的自组织的地球生态观,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古希腊神话时代的大地母神盖娅,于是借助于洛夫洛克科学著作的广泛影响,复活的盖娅女神成为20世纪末期西方民间崇拜的一个新的核心偶像。
在英格兰西部的新时代运动的重要朝圣地格拉斯顿伯里(Glastonbury),大小商店里都可以看到和买到这位大地母神的塑像。在各种有关神话与新宗教的出版物里,盖娅的形象也随处可见。女性主义神话学家更是对这个新复活的女性偶像推崇备至。据《美国传统辞典》的解说:“盖娅是希腊神话中的大地女神,她嫁给了天神乌拉诺斯,成为泰坦和独眼巨人库克罗普斯的母亲。(The goddess of the earth,who bore and married Uranus and became the mother of the Titans and the Cyclopes.)”在洛夫洛克看来,盖娅是一个生物性的地球生命体的象征。她过去对人类这样一种年轻而狂妄的生物是容忍和宽容的,因为她自身的调节能力足以应付人类对生态的破坏。但是她的容忍却不可能是无限度的。她不会放任人类在科学技术的怂恿下过分地犯下愚蠢的罪过。他写道:
盖娅不是一个溺爱子女的母亲,也不是一个柔弱的孩子,她是一个强有力的圣女,她已经35亿岁了,如果一个物种强大起来,她将凭借类似于一枚洲际弹道导弹中的微电脑的感觉把这个物种清除掉。[6]
可以想象,由于基督教信仰的衰微,西方人因为失去了上帝的眷顾而感到无助和迷茫,而科学技术的发展也日益暴露出双刃剑的毁灭作用。在此种境况下,盖娅女神这样一位至高无上的生命主宰的重新降临世界会意味着怎样的精神拯救和未来希望呢?如果这位异教女神果真能给人类带来出路,那么就不能再按照基督教的传统偏见来看待异教思想了。“异教”(pagan)这个词出自拉丁文pagus,意为乡村。当代新异教主义者在宽广的意义上使用这个词,指称“尊重自然的人”。《异教欧洲史》的两位作者琼斯(P.Jones)和彭尼克(N. Pennick)指出,对异教信仰的当代定义是:“一种崇敬自然的宗教,致力于使人类的生活与季节循环所体现的宇宙韵律相和谐。”[7]我们在这个定义中不难看到,原来作为基督教对立面的异教思想已经在今人心目中改换了价值色彩,由负面的变成了正面的。西方发达社会的新女神追求者们希望通过他们的信仰实践达到人与宇宙自然的交融状态,在僵化了的基督教之外重新找回恢复人的精神灵性的方式。
新时代文学在20世纪90年代的代表作《塞莱斯廷预言》所表达的新时代世界观,明显受到盖娅假说的影响。作者把这一全新的生态理念假托于主人公在秘鲁看到的玛雅神秘手稿中:“我知道,手稿阐述的那些真知已经融入我的大脑,变成了一个意识。我很清楚自己的生活进化的神秘方式。第一条真知揭示了这一点。我知道,整个文化也感受到了这种神秘的色彩。而我们正在建立一个新的世界观。这是第二条真知所指出的。第三、第四条向我显示,宇宙实际上是一个巨大的能量体系,人间冲突缘于能量短缺,缘于能量控制。第五条向我们揭示,只要我们从一个更高级的能源那儿接受这种能量,我们便能够结束这种种冲突。”从荣格的母亲原型到洛夫洛克的“盖娅假说”,新时代人就这样在自然母亲的怀抱中看到人类返璞归真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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