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学作为西方殖民化历史进程的学术伴生物,其研究对象一开始就定位在发现新大陆以来世界各地的原始人社会。有“人类学之父”称号的英国人类学家爱德华·泰勒,在1871年出版了他为这门新兴学科奠基的代表作——《原始文化》。从书名就可以看出,人类学的问世标志着同西方知识界关注原始人和原始文化的努力已经走向学科建制的方向。此后的一个世纪,欧美各国以人类学为职业的学者迅速增多,仅20世纪后期美国人类学会的注册会员就多达5000人。随着这门学科的迅猛发展,西方知识分子对原始人的认识发生了激烈的转变。从对原始文化的单纯的认识和了解,到重新评价原始人的生存价值及其对文明社会的启示和反思作用。在这一转变过程中,西方思想传统的原始主义发生了根本性的转折,“高贵的野蛮人”首先变成了“作为哲学家的原始人”,随后又发展成堕落的文明人借以反观自身的人格榜样。美国人类学家保尔·拉定是对这一转变具有直接贡献的主要功臣。他于1927年出版的《作为哲学家的原始人》(1957年增订版)[9]一书为重新定位原始人的精神和智力品行奠定了理论基础。著名哲学家杜威在为该书写的前言中说:“拉定博士的著作开辟了一个几乎全新的领域。”“很容易想象他的贡献成为原始人生活的专业研究者中间热烈争论的一个中心,几乎是一场风暴的中心。”[10]争论似乎是由拉定本人挑起的。他在书的自序中首先质疑了进化论派的人类学观点,批评以爱德华·泰勒的《原始文化》为首的人类学著述具有根本性的误导:原始人代表着文化进化历史上一个早期阶段。他还质疑了人类学与一般社会科学中更加危险的一种简单化的分类:把所有被认为是原始人的族群不加区别地看成同类,不论是古朴的非洲布须曼人还是高度发达的玛雅人和阿兹忒克人,或者澳洲原住民和玻利尼西亚岛民。[11]拉定还在书中(第13章)向当时甚为流行的列维-布留尔(Levy-Bruhl)“原始思维”说发难。认为列维-布留尔完全低估了原始人的思维水准,把他们看成是没有能力区分主体、客体,没有逻辑的或前逻辑的神秘思维者。这位法国人列维-布留尔在拉定的书中被称为“哲学家”,似乎拉定并没有把他当成自己的人类学同行,尽管他在1925年创办过人种学研究所。
列维-布留尔1910年发表的法文著作《低级社会中的智力机能》,以及后来的《原始人的心灵》(1922)和《原始人的灵魂》(1927)等系列研究,论述的是同一主题,从而形成有关“原始思维”的系统理论。他把“地中海文明”所属民族的思维与不属于“地中海文明”的民族(即亚洲、非洲、大洋洲、南北美洲的有色人种)的思维做了比较,确认二者的智力过程是不一致的。这样,他就实际上把欧洲以外的人统统划入“原始”的即低级社会之列了。我们中国文明在他的这一归类中也难免落入与“原始”和“低级”为伍的地步。其实,原来他研究“原始思维”的直接动因就在于看了司马迁的《史记》法文译本,从天人感应的历史叙述中发现了“原始”的例证。后来搜集到遍布五大洲的相关素材,写成这部争议性极大的著作。他确认原始思维的特征是神秘的和原逻辑的。他用来说明这种特征的专门术语有两个:其一为“集体表象”(collected percept),其二为“互渗律”(principle de participation)。中国人的例子一再被他列举出来,说明这些特征。如第一章为说明集体表象如何给原始人的知觉带来神秘性质,首先举出的例子就是中国的:这是列维-布留尔从传教士们不无偏见的汉学著述中看到的。这种缺乏直接田野作业经验材料支持的异文化研究方式显然与“摇椅上的人类学家”弗雷泽等人一脉相传。这种方法上的偏失和取材的随意性也许就是美国人拉定不把他当作人类学家的理由:例如:一个中国青年寡妇能够从她丈夫的泥土塑像那儿受孕生孩子;肖像变成活人;还有在中国流行的一些风俗,如在死者的坟上供纸糊的兽像、烧纸钱等等。由于文化身份的限制,列维-布留尔只能从文化他者那里去发现“原始”。即便到了晚年著述《原始的神话》(1935),他承认适用于古希腊的“神话”一词也同样适用于澳洲和大洋州的土著,但仍是念念不忘早期著述中提出的“前逻辑”,作为原始人思维不同于理性的证据。[12]至于互渗律,用他自己的表述:“在原始人思维的集体表象中,客体、存在物、现象能够以我们不可思议的方式同时是它们自身,又是其他什么东西。它们也以差不多同样不可思议的方式发出和接受那些在它们之外被感觉的、继续留在它们里面的神秘的力量、能力、性质作用。”[13]图腾信仰被看成原始思维神秘互渗的明证:特鲁玛衣人说他们是水生动物;波罗罗人自夸是红金刚鹦哥。其实,正是在这种物我认同的独特感知方式中,原始人克服了外部世界与自己的隔绝与对立,达成了在灵的层面上与万物的沟通与合一。
当代比较宗教学认为,萨满教的意识状态之所以能够达到这种神秘的物我合一境界,就是因为萨满思维建立在人与物之间相互感应的基础上。狩猎的生活方式决定了人靠自然的赐予而生存。每个人都不占有什么,也不生产什么,一切来自自然。萨满教的中心在于使人取得所需,人们相信动物是有灵魂的,与人的灵魂是可以交流的。只有获得动物灵魂的同意,才可以去猎取动物。所以萨满要有能力取悦自然与神灵,从而保证部落获得实惠。这其实是一种联姻的形式。萨满教思维不把主体和客体相对立,也就不把人和自然相对立。由此看来,所谓“原始思维”发源于人与自然的非对立关系,自有它合理的和优越的一面。如今西方盛行的新萨满主义运动,就是希望回归到这种天人关系,挽救包括人类在内的地球生灵,从而避免生态灾难。[14]从这一意义上看,被列维-布留尔视为“低级”、落后的原始思维,倒是今日西方文明人需要学习和效法的。(www.xing528.com)
列维-布留尔把原始人的思维看成是与文明人思维不同性质的东西。强调二者之间的不可沟通性:“集体表象有它自己的规律,不能以研究‘成年文明的白种人’的途径来发现这些规律,特别是牵涉到原始人。”[15]拉定和列维-布留尔针锋相对,他认为原始人也和我们文明人一样,拥有发达的智力水平和惊人的智慧成果。他不去夸大西方人与原始人思维方式上的差距,而是寻找二者之间的实际联系。他认为,甚至西方白人引以为自豪的哲学,其实也是从原始人那里就发端的。他借鉴人类学广泛的田野作业资料,从一些重要的哲学性命题入手,分别论述原始人关于生命观、世界观、人类观、命运、性别、是非、现实、自我与人格、纯粹思辨、观念的系统化、神性、一神倾向等方面的思想,揭示这些思想对于西方哲学范式普世性价值的挑战作用。例如,关于“自我”(ego)。过去西方人一向认为原始人没有“自我”的观念。拉定举出毛利人作为西方偏见的反证:毛利人不仅有自我的观念,而且其复杂深刻的程度比西方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毛利人认为所有生命的存在都有四种要素:永恒的元素,自我(死后消失)、鬼魂和身体;自我又由三种要素构成:动力要素、生命力或人格、生理要素。毛利人把动力要素称为“卯瑞”(mauri),它以两种方式出现:物质的和非物质的。物质的“卯瑞”是积极的生命原则,它实际上可以是任何的物体。非物质的“卯瑞”则是其象征。在北部新西兰,一棵树在一个婴儿出生时栽种,这棵树便可以被看成这个孩子的物质的“卯瑞”。[16]毛利哲人对身体的阐释也同样贯穿着物质的与非物质的区分原则。由如此细微的分析理性所构成的自我观不仅强调了人格的多元性质,而且也强调自我向过去与未来的延伸。自我的这些组成要素可以暂时脱离身体,并且同他人的脱离身体的自我要素发生关联。这样,“个人对其他个人的影响,个人对外部世界的作用,都与西方人所能想象的完全不同了。”[17]面对如此精微细致的思想观念,西方的文明人不花工夫深入学习是根本无法理解的。谁还能随便附和列维-布留尔的老调,蔑视原始思维是“前逻辑的”呢?
1960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推出了《原始人的世界观》,作为纪念拉定学术贡献的论文集。书中收有当代神话学泰斗人物坎贝尔的文章《作为形而上学家的原始人》[18],从题目上就可看出西方文化投射在原始人身上的野蛮、落后色彩已经消失殆尽,他们静穆而淳朴的人格风范,作为反衬陷入物质主义、工具理性、科技崇拜和增长癖而不能自拔的西方文明人的一面文化借镜,越发显出难能可贵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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