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近代以来,英联邦成为工业革命和全球贸易的重要策源地,在世界的殖民化进程中一直扮演着主角的作用。20世纪以降,特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随着世界经济的重心从欧洲向北美转移,昔日充当资本主义扩张先锋的大西洋文化圈,因受到新崛起的太平洋文化圈的挑战,而出现发展停滞的情况。大英帝国也从当年的“日不落帝国”衰退为今日的夕阳帝国。英伦内部的文化冲突再度彰显出来,主要表现在南部的英格兰人与北部的苏格兰人、西北的爱尔兰人之间的离心张力。较早自欧洲移居到英伦岛上的凯尔特人与后来入侵并且占了上风的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文化之间长期的对抗格局并未消除。由于凯尔特人在人口和技术上处于劣势,不得不退让出英格兰的较富庶而平坦的土地,据守在北部的岛屿和山地高原。这就是今日与英格兰貌合神离的苏格兰国家和北爱尔兰共和国的由来。
以牧羊为主的苏格兰人虽然在社会组织和生产方式上都落后于英格兰,但是其独特而刚毅的民族性格却使他们在2000年的历史上从未屈服。即使是威震天下的罗马大军也只是征服了英伦的南部,为抵御英武善战的苏格兰人而沿山修筑了防御性的长城。当今的苏格兰不仅有自己独立的国家议会、银行、《苏格兰人报》、电视台、博物馆、图书馆,还发行与英镑并行的苏格兰货币。所有这些都表明族群认同上的强烈独立性。其学术上的主要表现是重新强调和发掘被压抑的凯尔特文化传统,甚至把凯尔特传统抬升到足以同西方文明两大源头相提并论的高度去认识。简·马凯尔所著的《凯尔特人:重新发现西方文化的神话与历史根源》一书便是代表。书中认为,过去的历史学家把凯尔特人当成一个比罗马人次要的民族。然而事实上,西方世界的萨满的、神话的和精神的传统却植根于凯尔特文化。作者认为神话是历史的不可分割的部分。虽然史书记载不详,但通过详尽地探讨凯尔特人神话,进而揭示其所滋生的文化,就可以把凯尔特人作为从古欧洲先民到希腊罗马统治的过渡,恢复凯尔特人文化在欧洲文明发展中的重要地位。[24]20世纪后半叶在英格兰、爱尔兰和北美出版了大量有关凯尔特文化的书刊,研究者从考古、历史、地理、民族、宗教、艺术、文学、社会、习俗等各个方面探讨该文化与盎格鲁文化的不同之处,从而为确立当代爱尔兰和苏格兰文化身份的独立性提供佐证。西方发达社会20世纪70年代以来新兴的精神解放运动——“新时代运动”在这方面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奥椎斯考等人编的《凯尔特意识》一书,较全面地讨论了凯尔特文化认同与当代欧美社会思想和社会运动的关系。其中有专门从天文学角度探讨凯尔特精神对“新时代运动”的影响的论述[25],也有关于凯尔特民间精神复兴对现代生活之意义的专题研究。[26]这些观点把文化寻根作为反思现代性的一种方式,希望在以“二希”为源头的现代资本主义理性秩序发生危机的时刻,凸显另类文化价值的疗救可能性。更为激进的观点,如莫里逊的著作,认为平庸化的资本主义的工商社会现实中,人完全丧失了精神性—灵性的存在土壤,所以只有靠个人日常的魔法与仪式活动拯救幻想力,才能维系现代的生存。[27]新时代运动者为了突破僵化的基督教教会的长期统治,千方百计地在异教传统中提炼多样化的精神目标,而凯尔特智慧与诗歌女神引导下的那种科学、巫术与艺术不分的灵性世界观,成为最具号召力的一种理想境界。
前基督教时代的凯尔特的信仰被称作“德鲁伊特教”。它是由该教的领袖群体人物德鲁伊特(the Druids)命名的。比较宗教学家把他们的实际职能确认为萨满—巫师、医生、诗人、祭司、哲学家、法官、占卜师和王者的智囊高参。[28]这些相当于萨满—巫师的德鲁伊特认为,洞察了自然的奥秘,发现它们的规律和力量就可以从整体上与自然沟通。巫术—艺术只是实现这一目的的主要手段:巫师—诗人,实际上就是科学代言者,他是在人们头脑中点燃思想火焰的神。诗人也就是大自然,是风和海浪,是野生动物和斗士们的臂膀。诗人是科学的人格化身,他不仅是人,还是秃鹰、树木和花草,是命令、剑和矛。他是吹过海面的风,是海洋中的波浪,是波涛的低语,是草原上的湖。他会计算月历,他可以洞察星星。宇宙对他来说没有秘密。他是科学,是诗人,是梦想家。他精通音乐,是女神在人间的化身形象。相传第一个德鲁伊特尤其伟大,能通过诗歌播下灵感的种子,他就是在公元前1530年自古西班牙海岸来到爱尔兰的阿莫金(Amergin),登陆时他吟诵的一首诗,流传至今。
我是吹过海面的风,
我是海洋中的波浪,
我是波涛的低语,
我是七次搏斗中的公牛,
我是岩石上盘旋的秃鹰,
我是草原上的湖。
我是科学的代言人,
我是发起战争的枪尖,
我是创造人们脑海中思想的火焰的神。
是谁领导了山巅的集会,如果不是我?
是谁说出了月亮的年龄,如果不是我?
为什么是制造魔法的神
改变战争和风的魔法。
这样一种近乎童话般的魔法艺术的世界观,提供出前基督教和前资本主义时代人与自然万物沟通为一体的乌托邦景象,也正是韦伯所说的现代理性“祛魅”以后,在西方文明中逐渐绝迹的那种精神景观。新时代人反叛现代性的“复魅”追求,自然将凯尔特信仰的精髓奉为解救现代商业社会人性退化的妙方。他们在现代艺术革命的大师那里已经看到这种精神拯救的希望。英国Sussex大学开设萨满主义课程的高级讲师麦克·杜克尔援引神话学家坎贝尔的见解,认为乔伊斯和毕加索一样,在艺术创作上的革命秘诀就是完全地打开无意识世界的大门,让古老的被理性压抑已久的萨满精神发扬出来。[29]这样的一种文化并置——把当今艺术家和古代萨满在精神状态上的对应和相似加以比照的认识,足以启发思想史和文学艺术史家从原始主义的反现代性意义上去重新理解20世纪的“现代主义”创作的实际文化价值取向。
在世纪之交,把凯尔特文化的巫术传统和女神传统复活起来,并且成为大众文化的全球热点的,是新时代人的音乐与文学创作。前者的代表是来自爱尔兰西北端的国际音乐明星恩雅,后者的代表首推来自苏格兰的畅销书《哈利·波特》作者罗琳。二者相似的一点是,通过神话与童话世界的艺术再造来突出爱的精神与灵性世界观。
恩雅1961年出生在Donegal县的一个小村,那正是残存至今的凯尔特方言盖尔语(Gaelic)流行地。恩雅一名,来自古代凯尔特的同名女神Enya。出身于民间音乐世家的她,将爱尔兰传统民谣重新编曲,形成具有鲜明特色的音乐创作,实际上是叶芝和乔伊斯在诗歌和小说上成功经验的音乐翻版。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成为国际乐坛上雅俗共赏的新星。作品有《水印》(Watermark,1988)《牧羊人之月》(Shepherd Moons,1991)《凯尔特人》(The Celts,1992)《树的回忆》(The Memory of Trees,1995)等。从这些名称就可看出,魔法式的人与万物相通的精神方式正是其音乐幻想的基础。这种前现代的精神方式加上后现代的高科技录音术的处理,具有极大的召唤灵性功能:瑰丽神秘的乐声把人带入超现实的空灵美妙境界。其音乐受到乐评人和世界听众的热情追捧。多次荣登新时代音乐排行榜冠军,乃至被誉为“New Age音乐之后”。恩雅1991年12月访华,那出神入化的音乐语言,同样征服了中国听众,大批乐迷为之倾倒。1992年《水印》在台湾创下四白金销售量,《牧羊人之月》更达到七白金的佳绩,充分体现了音乐无国界的魅力。就连James Cameron的歌曲《泰坦尼克号》也在无形中模拟着恩雅的曲风。
恩雅在下面的歌中唱出了凯尔特风格的灵性世界观:
每人都有自己心中的天堂。是记忆、希望、愿望和爱,创造这世界的美好。对我们每个人来说,拥有的珍藏不同——变幻的天空、深红色的“天堂的钥匙”花、童话带来的无尽欢乐、在诗中发现世界的不断变幻的图画。我们每人都有不同的爱,因为有不同的梦想。
罗琳虽然不像恩雅那样具有凯尔特族裔的出身,也没有给自己起一个凯尔特女神的艺名,但她却用文字再造出凯尔特的德鲁伊特教传统,让萨满—巫师形象以正面主人公身份登上文学前台。被基督教妖魔化的女巫形象在哈利·波特的生母这里得到全新的诠释:她是为了救助自己的孩子才被伏地魔杀死的。是这位女巫的伟大的爱赐予了哈利·波特刀枪不入的坚强护身法宝。这个细节表明作者希望从前基督教的魔法世界找回现代性的商业社会中丧失了的精神力量。
哈利·波特购买魔杖的那家奥利凡德商店可以做证,其招牌上写着“自公元前382年即制作精良魔杖”。[30]这是作者故弄玄虚的游戏之笔吗?从罗琳的传记材料了解到,以她对欧洲历史和民间文化的丰富知识储备,这年代数字不会是信笔胡诌的。欧洲史学家认为:“在公元前387年,凯尔特人甚至威胁到新兴的强大的罗马。这是伊特鲁利亚人强盛时期的终结,凯尔特人称雄于中欧、西欧,直至罗马将帝国势力扩展到阿尔卑斯山以西和以北时为止。”[31]由此可知,作者心目中的巫术传统比救世主基督降生人世以来的历史要久远得多。至于哈利·波特作为巫师父母的后代,他在精神上与猫头鹰、蟒蛇、挪威脊背龙等一系列动物的亲密沟通关系,实际上是以童话的魔幻想象方式恢复出凯尔特信仰的灵性世界观。其文学效果与恩雅的新时代音乐是异曲同工的。把哈利的魔幻想象的灵性世界与商人德斯礼一家的平庸现实相对照,作者对西方主流文化的批判与对非主流文化的寻根激情,就更加凸显出来了。
【注释】
[1]Jean Markale,The Celts:Uncovering the Mythic and Historic Origins of Western Culture,Inner Traditions International,Rochester,Vermont,1993.
[2]M.Magalaner,The Myth of Man:Joyce's Finnegans Wake,in John B.Vickery ed.,Myth and Literature, Lincln: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1966,pp.201—212.
[3]詹姆斯·乔伊斯:《尤利西斯》,萧乾等译,译林出版社,1994年,第46—47页。有删节。
[4]詹姆斯·乔伊斯:《尤利西斯》,萧乾等译,译林出版社,1994年,第37页,有删节。(www.xing528.com)
[5]詹姆斯·乔伊斯:《尤利西斯》,萧乾等译,译林出版社,1994年,第61页。
[6]詹姆斯·乔伊斯:《尤利西斯》,萧乾等译,译林出版社,1994年,第613页。
[7]《尤利西斯》,萧乾译,第603页。有删节。
[8]Nigel Pennick,The Celtic Cross,London:Blandford Books,1997,p.9.
[9]希罗多德:《历史》,王以铸译,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124页。
[10]希罗多德:《历史》,第285页。
[11]Gerry Maguire Thompson,The Encyclopedia of the New Age,London:Time Life books,1999,p.52.
[12]汤因比《历史研究》列举世界史上的26个文明中没有凯尔特人的位置,只在第三部附表四“蛮族军事集团”里提到他们。
[13]William Y. Adams,The Philosophical Roots of Anthropology,CSLI Publications,Stanford,1998. p.144.
[14]戴尔·布朗主编:《凯尔特人》,任帅译,华夏出版社、广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
[15]德尼兹·. 加亚尔等:《欧洲史》,蔡鸿滨等译,海南出版社,2001年,第73页。
[16]University of Oxford,Graduate Studies Prospectus,Oxford,1987,p.113.
[17]James Frazer,The New Golden Bough,New York:a Mentor book,1959,pp.718—721;p.107.
[18]Joseph Campbell,Masks of Gods:Primitive Mythology,New York:The Viking Press,1959,pp.431—434.
[19]E .C.Krupp,Skywatchers,Shamans and Kings;New York:Jhon Wiley,1997,pp.133—141.
[20]Nigel Pennick,The Celtic Cross,London:Blandford Books,1997,pp.72—80.
[21]Charles Bergman,Orion's Legacy:A Cultural History of Man as Hunter,London:Plum,1997,pp.166—167.
[22]Timothy Taylor,The Prehistory of Sex,New York:Fourth Estate Ltd,1997,pp.266—267.
[23]参看:Nigel Pennick,Celtic Sacred Landscapes,London:Thames & Hudson,2000.
[24]Jean Markale,The Celts:Uncovering the Mythic and Historic Origins of Western Culture,Inner Traditions International,Rochester,Vermont,1993,pp.10—15.
[25]Alexander Blair-Ewart,The Celtic Spirit in the New Age:A Astrologer's View,The Celtic Consciousness,ed. Robert O\Driscoll,New York,1992,pp.589—592.
[26]Marianna Lines,The Rebirth of the Celtic Folk Soul,The Celtic Consciousness,pp.593—595.
[27]Dorothy Morrison,Everyday Magic:Spells & Rituals for Modern Living,St. Paul,Minnesota:Llewellyn Publications,2001.
[28]Gerry Maguire Thompson,The Encyclopedia of the New Age,London:Time Life books,1999,p.53.
[29]Michael Tucker,Dreaming with Open Eyes:Shamanism in 20 Century Art and Culture,London:Aquarian,1992,p.92.
[30]《哈利·波特与魔法石》,苏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第49页。
[31]加亚尔等:《欧洲史》,海南出版社,2001年,第7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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