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审判文化：华洋诉讼现况与挑战

天津审判厅开办伊始，虽然对于交涉案件的审理有些成效，但多局限于民商案，如债务纠纷等。对于刑事案，尤其是“对这些外国人在中国犯罪，中国审判机关无权实施法律制裁”。

如《天津通志·审判志》载：“宣统元年（1909）四月初五日，法国人石阑士在天津违章嘱非司机人员驾驶电车压死人命一案，石阑士应承担刑事责任。但由于该国在中国享有领事裁判权，中国的审判机关根本无权过问。”宣统二年（1910）八月十三日，大理院咨法部，披露此案详情称：“洋人石，违背定章，以素非司机之人，嘱令司机，酿成人命，亦属咎有应得。业由津海关道照会该国领事馆，自行审办。”

1909年，天津府知府胡远灿、天津县知县胡商彝分别以天津高审厅、地审厅厅长的名义，向署理直隶总督那桐禀陈《变通天津审判厅章程八条》。其中有“拟请革除交涉股名目”的建议：“查津郡自华洋互市以来，交涉案件不一而足，例由地方官持平审断，向少偏重。即间有外人照约观审，事属偶然，幸无会审名目，莫由张其袒护手段。卑厅开办之初，外人要求观审。论司法独立，诸国断无此等办法，只以约章载有观审明文，不得不勉如所请，然不过于重大案件偶一行之，且权自我操，界限其属分明。凡来观审者，从旁设座，不能与承审各员交臂并肩。自添设交涉股后，凡遇交涉案件，一一必约观审。且闻观审之人，未必尽属领事，即领事派来之翻译，亦居然高坐堂皇，与承审官无甚分别。在我为慎重邦交起见，于此等虚文末节，原不便斤斤较量，而彼则得寸思尺，由渐而入，由浅而深，日后能保其不干预我裁判权乎？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久而久又将为上海会审公堂之续耳。前车之鉴，可为寒心，自应撤去交涉股名目，以便挽回。对付交涉事虽繁多，不能出民刑两部之外，自可循旧，归民刑两部长分别办理，庶于统制法权两无妨碍。设因政体攸关，未便远议裁撤，则设法融消，权操自上。”时任天津审判厅交涉股股长为左运玑。

对于如此棘手问题，如何才能斟酌尽善？那桐一时也拿不出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只能寄希望于正在筹办的直隶省高等审判厅。那桐遂不疼不痒地批示道：“本年当筹办商埠及省城审判厅之期，所有规则尤须及时妥订，俾便推行。”“仰按察司体察情形，确核部章，悉心妥议，列表具详，同应设省城审判厅筹办事宜，分别呈复核办。”

当时，民众对于“收回领事裁判权”的呼声，持续不断。1909年，天津高审厅主簿、直隶补用改选知县虞维铎《上督宪端整顿吏治条陈》载：“改良裁判在谋司法独立，尊重法权，成立宪政体本，大同主义，使外人认我裁判，监狱与世界平等，然后乃能收回领事裁判权。第天津试办审判厅经前督宪袁奏定章程，设立两厅四局，暨罪犯习艺所，虽曰规模略备，惜乎宗旨全非。以司法独立言之，天津县属既有审判厅，其他官厅即不能有裁判权，乃本埠除两厅四局外，裁判民刑诉讼之公堂尚不可枚举，外埠同知通判及各分司衙门，亦皆民刑诉讼兼收，名为司法独立，依然权限不分。以改良进步言之，成立已届三年，奏定专章尚未见诸实行，名目虽改，究与曩日发审处无稍异易。卑职非敢故为苛论，特以改良裁判为当务之最亟。以我五千年古国、四万万人民，因领事裁判权不能收回，致列强视为不完全主权之国，海牙公会列为二等，奇耻异辱孰甚于斯。若再负虚名而无实际，彼外人非笑前途障害不堪设想矣。”直隶总督端方在批示中对此也无良策。

有识之士还认为，改善直隶狱政，对促进收回领事裁判权，不无裨益。如《留学日本警监学校赤城县丞涂景瑜上列宪改良直隶监狱条陈》载：“东西洋文明各国当修正刑法时，莫不亟亟焉从事于改良监狱也。矧外人在我国有领事裁判权，虽云刑律不同，实因我之监狱制陋劣，有所借口者哉。”又如《调查日本监狱员范倅炳勋上列宪改良直隶监狱条陈》载：“省会为全省之领袖，天津为通商要埠，中外所观瞻，须于津省择地建筑模范监狱一处，规模固宜宏整，制度精神更宜力求完善，始足令各属取法，以为收回领事裁判权之渐。”

怎奈在华帝国主义列强颐指气使，狂妄以极，根本就无视中国主权。天津审判厅步履维艰，难以施展，无奈妥协。

《外交报》1909年11月13日第261期《天津领事干涉裁判权》载：“驻津各领事会议，以津商积欠洋商货款约一千数百万，无力归还，以致账目车翏车葛，控案日多，而天津审判厅听断是否平允，且如陪审公开、证人律师等项，多未完备，亟宜仿上海会审公堂办法，凡何国商人讼案，即由该国领事亲往，或派员陪审。已公推日本总领事领衔照会津关道，要求照办。而大吏以上海会审公堂丧失主权，缘当时旧律尚未改革，外人有所借口，天津审判厅一切组织，悉采用东西洋文明法律，方思由此收回治外法权，乃各国领事忽来无理之要索，万难承认，遂决计据理驳覆。”虽然天津审判厅声称与彼相抗，但手中可以出的牌，其实并不多。

《申报》1910年5月23日《审判厅特设外宾观审席（天津）》载：“津埠审判厅，遵照法部奉定章程，改订一切。唯旁听一事，未闻提及。日前，见大公堂设有旁听席，疑为人民备者。兹经调查，乃为外宾观审席也。异哉！”

1910年8月27日奉上谕：“直隶交涉使，着王克敏试署。”

《申报》1910年10月27日《规定交涉司与关道之权限（天津）》所载，明确了直隶交涉使的职责：“直隶交涉司与津海关道同驻天津。从前，洋务局系关道总办，现将该局并入交涉司。所有直省一切交涉事宜，自应由交涉司办理。其关税交涉，事极繁重，即由津海关道专办，仍遇事分咨查核，以资接洽。刻已明定权限，分别责成。经直督电请外务部立案，以便照办。”(www.xing528.com)

如果天津审判厅在办理华洋诉讼时，能够独立行使裁判权，何须成立直隶交涉司？可见，天津审判厅成立三年后，对于撤回领事裁判权，仍处在原地踏步的阶段。

袁世凯曾于天津审判厅开办百日后有言：“弊当去其太甚，物有开而必先。”“虽司法独立，诚未易一蹴而几，但既亦有端倪，则此后之进步改良，尚非难事。”既易坚其信心，尤易鼓其勇气。天津依托开放的人文环境和日益增强的变革意识，努力重构司法制度，在逆势中砥砺前行，以期振兴图强。但清末积贫积弱，加之清政府软弱无能，颠覆领事裁判权绝非一朝之功。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期，中国向德奥宣战，是中国政府收回领事裁判权的重大历史契机。

一是《大公报》1917年8月19日《收回领事裁判权》（署名无妄）：“从前，政府对于人民所办之生利事业，往往仗‘收归国有’四字以强夺之，而民怨以兴。若在今日，则有亟应收归国有之一事，即德奥之领事裁判权是也。夫各国在华有领事裁判权，为中国国权上之奇耻大辱，即无绝交宣战等事，亦应设法收回。唯久假难归，各国又借口于我华法律之不良，故虽久有此议，终未易达到目的。今乘与德奥宣战之际，从速收回，自属明正言顺。收回之后，即以公平极明允之法律，为评判之标准，俾他国人知我国确有改良法律之意，为将来逐渐收回之张本。此则为宣战后第一有利于国家之胜利，若切切于没收债权、踣‘克林德碑’，为一朝得意之笔，抑末也。”

二是《大公报》1917年8月20日《德奥诉讼之进行》：“直隶高等审判厅厅长廉隅，以《审理敌国人民民刑诉讼暂行章程》第一条第二项‘德奥两国人民为原告，其有约国人民为被告之诉讼，仍由有约国领事审理，其德奥被告之民刑案件，分致各法院受理’，照旧进行，以期敏捷。”

三是《大公报》1917年8月28日《收回德奥裁判权》：“直隶高等审判厅训令云：案奉司法部颁发订定，审理德奥人民民刑诉讼，为中外观瞻所系，有受理第一审案件之地方厅，亟应先行指定，应由各县收受移送，俾资筹备。业经度查情形，定天津地方厅为办理敌国人民民刑诉讼第一审机关。除呈报司法部备案外，通令各县，如有发生该项案件，应即予收受，迅送天津地方厅办理。倘系民事，并由该县谕知该当事人，令其赴津候审。一面仍将该案案由、人民国籍，呈厅备核。务须妥速办理，毋稍疏忽，仰即遵照。”

四是《大公报》1917年9月4日《指定敌人之诉讼》：“直隶高等检察厅训令云：案准直隶交涉员函开，案奉外交部电开，敌国人民刑事诉讼制定暂行章程，公布施行，除敌国人与他外国人之民事诉讼，依据条约，应归该外国领事审理外，他外国人对于敌人，向来须赴德奥领署控诉，暨敌人互讼，以及敌人与华人互讼案件，均由本国政府法院审理。业由本部照会各协商国及各中立国驻使，希就近知照各该国驻领，转饬遵照。其在各省商埠中国警权不及地方，亦希同时知照各该管领事或领事团，转行工部局或巡捕房，遇有敌人刑事犯案，即照该处华人刑事犯案，一律办理。除通电外，仰即遵照办。等因准此。合行通令各县知事，一体遵照云。”

五是《大公报》1919年7月26日《地方厅审理奥侨》：“奥国旅汉商人某甲，前聘华妇王氏为妻，完娶十余年，产生一子，颇称和谐。去岁，某甲因事，久居香港，适有旅汉奥侨某乙，始与王氏通奸，继竟卷其财物，勾拐逃匿。刻由奥侨本夫，在后湖寻获，将奥侨拐夫及其妻儿，一并扭交特别区，解送洋务公所。以案关奸拐，触犯刑章，应按管理敌侨诉讼条件，归中国法庭审理。当即移解夏口地方厅，实施侦查。初审判决，某甲不服，声请上诉。业于十九日，派法警四名押解奥侨人犯卷宗，至高等厅点收，发交待质所，谕令候讯。唯语言不通，准其各请通译，当庭传话。据法界人云，外国侨民出席中国法院，听受刑事制裁者，此为第一次，亦收回领事裁判权之嚆矢也。”显然，此案具有标志性意义。实际上，天津地方审判厅当时也受理过多起此类涉外案件。

总之，天津被迫开埠通商和帝国主义相继在津辟建九国租界，撕裂了传统城市管理架构，产生了无可逆转的社会畸变，也颠覆了司法体系，是对中国主权的又一次粗暴践踏。但这并不能阻挡天津人民的矢志追求和奋争步伐。不畏强暴、不甘奴役、不屈不挠的天津人民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聚集了“睁眼看世界，切肤识自身”的社会革新、体制创新的动能。

天津审判厅开办后，敢于与帝国主义分庭抗礼，竭力恢复主权的爱国精神可嘉可风。总之，中国人民对于领事裁判权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这个帝国主义强加给中国人民的沉重枷锁，清末民初已开始松动，直令帝国主义列强心惊肉跳，已是不争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