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载国
鄱阳湖平原往北四十公里,有一大片丘陵地带。矮山绵延不绝,灌木葱茏茂密,田地高低不平,一条又一条的田埂将它们分割成毫无规则的几何图形。每隔一段田畈,就会出现一个或大或小的村庄。村庄的名字大多土里土气,如鱼塘下、洪家坞、操家……
1941年,我们的传主程正有出生在凰岗乡峡源程家的一户佃农家庭。他的名字除了被刻在自家家具上之外,就只在亲戚家红白喜事的礼簿上、村委会的表格上出现过。除了他儿子,当然不会有人想到要给他写传记。
名人传记都会以很大篇幅去描写渲染人物的诞生,什么惊雷阵阵、祥云拱月、麒麟显瑞、王母托梦之类。程正有的一生太平淡了,那他出生的日子肯定也是普普通通的,以至于连他娘都不记得他是哪一天出生的。关于他的出生,现在能考证出来的只有年份——1941年,月份和日子是从来就不清楚的。当然,对一个从来不过生日的人来说,到底是哪一天出生真的不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后来村里要给每个十八岁以上的人做身份证,他胡乱报了个日子填上去。
正有的父亲秉阳是个勤快的佃农,个子很高,村里人都喊他“长脚”。正有的身高比他父亲短了近三十公分,村里人背地里喊他“矮子”。怪只怪秉阳人穷志短,贪图几亩田产,娶了小地主家身材矮小的女儿。后代的海拔从此都被削去了一个山头。
正有八九岁的时候就为家里放牛砍柴,十岁时进学堂读了一年半的书。他经常自夸是个读书的料子,只是家里孩子太多,没法供他读书。那时候的家庭孩子都多,山里人家能读书的极少极少。正有没有为读不上书的事怨过父母,他夸耀说自己是读书的料子也只是为了显示自己聪明。
从讲故事的能力来说,正有确实是聪明的。小时候,偶尔有人来村里说书,别人听过之后哈哈一乐,啥都记不住。正有听过评书之后就把所有的人名、细节都记住了。夏夜,村里的男女老少在晒谷场乘凉,就让正有给大家讲评书。正有还真能一板一眼地讲上大半宿。
每一个人物都会有自己人生的转折点,大人物的转折点关乎时代与国家,而小人物的转折点只关乎个人与家庭。1954年,正有14岁,这一年两场灾难让这个少年一下子变成了家里唯一的大人。
上半年母亲染病去世。过了三个月,父亲续弦了。这个家庭本来有五个孩子,继母又带来了三个拖油瓶。重组家庭总有各种打闹纷争。就在这一年的下半年,父亲也染病离世。继母无论如何是不肯留下来抚养八个孩子的,她带着一半家产走了。家里留下五个孩子,最大的十四岁,最小的四岁。
家族成员聚到一起商量如何抚养这五个孩子,五个孩子被分散到三个堂爷爷处寄养。几个堂爷爷家本身并不宽裕,孩子也都很多,承担这样的额外任务之后难免有些脸色。孩子们吃不饱穿不暖,挨打受欺负都是常有的事。
这样分开一年之后,十五岁的正有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应该承担起抚养弟弟妹妹的责任。他跟几个堂爷爷商量,说一家人无论如何要生活在一起,就把弟弟妹妹又都接回了自己的家。
正有还有一个年长四岁的姐姐彩凤,当时已经嫁到二十里以外的曹家村去了。讲起这段往事时,彩凤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夏天还能撑撑,冬天是真不行啊。鞋子、棉裤都没有,弟弟妹妹是会冻死的。我隔一段时间抱着一周岁的儿子跑回来一趟,给他们带点衣服啊鞋子啊。我那边公婆也有意见,说我太顾娘家了,家都要被我掏空了。”
在这个五口之家里,正有负责农活,要从庄稼地里弄粮食回来养活几口人。二妹、三妹也都十来岁了,他们照管两个弟弟,还要生火做饭。粮食短缺,每餐都熬粥吃。小弟正星经常尿床。大家被他给尿怕了,晚上就让他一个人吃白米饭。他还很生气,又哭又闹:“凭什么一家人都喝粥,偏让我一个人吃干饭。”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中国大地上饿死了很多人。正有兄妹五个都能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我们虽然回到自己的小家庭了,堂爷爷和家族的其他成员没少帮我们,吃的、穿的都有送过来的。1958年以后吃大集体了,他们饿不死,我们也饿不死。要说还是命大,经得起折腾。”
正有把弟弟妹妹给拉扯大,就真把自己当成家长了。弟弟妹妹的婚事他都要包办到底。母亲临终前留有遗言:“你舅舅家和姨爹家都对我们有恩,两个女儿以后各嫁一个过去。”妹妹们长大后,正有就照母亲遗言给二妹和三妹操办婚事。三妹细凤长得清秀,人也能干,正有硬逼着她嫁给舅舅的养子,受了一辈子的苦。二妹赛凤嫁给姨爹的次子,后来又遭遇退婚的变故。妹妹们很怕正有,只要大哥开口,她们就只好照办。
只顾着拉扯弟弟妹妹,自己的终身大事差点给耽搁了。时代不同,婚嫁的标准也不一样。那个年代,没谁敢嫁富二代。找对象专挑贫下中农家的小孩。像正有这样赤贫家庭又勤劳肯干的挺受欢迎。二十三岁那年,堂叔领着正有去相亲,只去了一趟,就娶回了相貌出众、能说会道的胡爱香。爱香比正有小六岁。
刚结婚时,胡爱香是很抗拒的。正有身材矮小、相貌平平不说,家里还有两个半大的弟弟,相当于一过门就做后妈。她起过逃婚的念头,才走到半路,被正有追了回来。拉到家里被狠揍了几回,后来她也就认命了。(www.xing528.com)
直到两个弟弟都娶上媳妇了,兄弟三个才分家。每个小家只有一间房,都住在同一个院子里。
生产队都认为正有是干活的好把式,计工分时却不能给他计满工分。会计说,计工分要按个子和力气,正有的个子和力气最多只能给八分。生产队每年都要为计工分的问题吵几回架,正有一回也没吵过。满工分的家庭一年到头也没多少分红,不满工分的家庭到年底就要往生产队里交钱。正有就想办法去挣外快来交生产队的钱——晚上摸黑把鸡蛋、蔬菜挑到六十多里路以外的市区去卖,早晨再到田里干活。
一趟又一趟地跑下来,正有对景德镇算是摸熟了。他知道那里很多窑厂工地都缺短工。农闲期间他就向生产队请假,到工地上去打短工。回来之后一半工钱上交生产队,一半补贴家用。年复一年,家底也慢慢殷实了,正有就谋划着另造一栋房子。
对一个在生产队挣工分的农民来说,造房子是天大的事。习惯了万事不求人的农民,在造房子上也倾向于自给自足。木料要自己谋划,每年冬天都去安徽祁门买树,一根又一根地自己扛回来,要用几十根柱子、椽条就得跑几十趟。砖瓦都自己烧。农村烧砖瓦全用木柴,一窑砖瓦得用掉半个山头的柴。一般来说,烧砖瓦之前半年要问村里买半座山,把山上的柴都砍好。烧砖瓦所用的泥土也要问村里买,然后一家大小齐上阵照着模型搭砖。
就在一切准备妥当的时候,突然出了一个大娄子——家里积了十多年的钱全部不翼而飞。三百多块啊,建房子要用的钱都在那里呢!
要说丢钱这事,也跟正有夫妻人缘太好有关系。到正有三十多岁时,村里的年轻人不管辈分都喊他们夫妻为“有哥”和“爱嫂”,有事没事都爱上他们家串门。那时候农村人家不分什么客厅卧室,也没有隐私可言。正有在自家院子里给村里的年轻人讲岳飞传,家里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断。夜深回房睡觉时,爱香发现床底下装钱的那个油纸袋不见了。一家人号啕大哭。第二天早上,村里男女老少聚到一起来破案。正有说:“这个案子不能立,也不能破。几百块钱的大案子,一破案就有人要坐牢,说不定还要杀头。建国以后我们村里没有人吃过牢饭,怎么能让人因为我家里的一点钱去坐牢。钱肯定在我们村里,人肯定也在我们村里。现在大家都知道这事了。拿钱的人也就是一时鬼迷心窍,我想这钱还会回来的。”说完之后,正有让村里人都散场,他们夫妻也有事出门去了,大门房门都敞开着。那天傍晚回家后,爱香又从床底下找到了装钱的油纸袋。
分田到户之后,勤懒人家有了实质性的差别。正有家十亩水田、二亩旱地没有闲荒的时刻。田里两季水稻、一季油菜,地里棉花、花生、芝麻、番薯,以及各种蔬菜,都依时令收种。一到农闲时节,正有又可以正大光明地去景德镇的工地上打短工。每年家里的收入都要较村里其他农户多出几成。
村里其他勤快的农户看到正有到景德镇打短工能挣到现钱,就央求正有带他们出去打工。其实,工地里的活都是繁重体力活,钱要找包工头结算,并不是每期工程结束都能拿到现钱。正有讲惯了评书,回村里说话难免夸张。经他一吹嘘,到城里打工变得跟捡钱一样容易了,村里人就越发要求正有带他们到城里去干活了。一来二去,每年农闲期间都有六七个人跟着他进城务工。
包工头信任正有,每次发工钱都直接把钱交到正有手里。正有再按大家出工时间把钱平摊下去,基本做到人人公平,没有怨言。有一年工程出了问题,做了两个多月后,工程队包工头逃跑了,一直到过年都没有讨到工钱。第二年开春,正有跑了几趟景德镇,都没讨回来工钱。农闲期间,村里其他人看到工钱讨不进,就不再跟着正有进城务工了。正有又单身进城,还在原来的工地干活。年末,正有带着自己的工钱准备回家,路经小弄堂时,被一个流氓盯上了。任流氓拳打脚踢,正有一面死死护住钱袋,一面大声求救。背着一身伤痛,正有把钱带回了家,再把当年打工的人都叫过来分钱:“去年的包工头逃跑了,我去找大老板商量,大老板还算通情达理,给了大家一些工钱让大家过年。”分完钱后,爱香问今年打工的钱在哪里,正有不做声了。爱香边帮老公擦拭伤口,边骂老公好傻。
长年劳作,让正有的身子骨比同龄人都健朗。他好像有特异功能,酷暑天气,穿着长袖衣裤在田里干一天的活,身上竟没有汗水。三九严寒,他只要单衣单裤就能对付过去。这样特异的身子骨应该是老天专门为农民准备的。除了正月初一这一天,正有一年要干364天的活。
正有六十六岁时,他的长子想劝他少种点田,多在家休养,却碰了钉子:“农民又不是工人,不生病有谁在家休息的?”长子就为他写了一首诗《六十六了,你该歇歇了》:“生命中不曾有过星期六星期天/你只把日子分为晴天和雨天/晴天/你与锄头为伴/你与柴刀为伴/你与老黄牛为伴/雨天/你编织箩筐/你修补农具/你疏通房屋前后的沟渠/六十六了,你该歇歇了 六是你的幸运数字/你有兄妹六人/其中四个由你抚养成人/你养育了六个儿女/培养出了村里头两个大学生/你六岁开始上山扫树叶/你在生产队挣了二十六年工分/又为家里的田地出了二十六年力/六十六了,你该歇歇了 儿女给你寄来汇款单/你全给兑成存款单/弄得村里人尽找你借钱/儿女给你带来滋补品/你分给邻家孩童尝/害得人家上医院治早熟/儿女带你去旅游/你说车船太劳顿/六十六了,你该歇歇了 国家不要咱农民办退休手续/放下锄头/你就能安享晚年/六十六了,你该歇歇了”。
直到七十七岁那年,正有才算空了一点。因外出打工导致良田抛荒,农村调整承包田制度,鼓励大户承包。正有家的田除了一亩多口粮田外全部由村里转包给承包大户了。转包之前,正有领着两个儿子去认清自家一块又一块的田地,不无伤感地对他们说:“只要这些田还在,你们在村里就还有根基。田没了,你们就什么都没了。”儿子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算是给老人一个交代。
七十九岁那年,长子带正有去了一趟北京。天坛、天安门、故宫、长城,正有每到一个地方都有讲不完的故事。一个大字也不认识,可每一样器物他都会认真打量一番。他是村里第一个到北京游玩的老人,回村后,他的评书比以前又精进了几分。
田被收起了,年纪大了没人敢要他打短工,正有不甘心变成一个没用的人。他去买来一头小牛犊,像小时候一样每天早上把牛牵出栏,陪在牛犊边给牛讲故事。放牛时,他都随身带着锄头,修补满是坑洼的小路,开垦山边的荒地。
村民自发建造庙堂,需要义工。正有一口气帮了二十多个工。他说他小时候魂差点被妖怪给收过去了,是这庙里的菩萨给保下来的。他要报恩。
实在没事可干了,正有就给老伴找碴:菜油放得太多、剩饭不该倒掉、电灯点得太亮、电视机声音太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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