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要读小说?托马斯·福斯特给出的答案是:小说可以让我们遇到另外的自己,也许是我们从未见过或不允许自己成为的那类人;可以让我们身处一些我们不可能去到或未曾关注的地方,又不必担心回不了家。从这个标准出发,我们就特别能够理解为何中国古典小说总以王侯将相为题材,又总是以十全十美的大团圆为结局。
作者其实也有类似的期待。毕飞宇说他非常热爱写小说,因为小说家只凭着想象就能把所有自己想做的事情给办妥当了。现实中的司汤达又矮又胖,容貌丑陋,一次又一次的求爱都以失败告终。可拿起笔后,他能任意掌控笔下时髦女子的喜怒哀乐,便成了像《红与黑》中的于连一样极讨女性喜欢的帅小伙。巴尔扎克曾夸下海口,说拿破仑用剑征服不了的地方,他要用笔去征服。后来,他真的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很多俄罗斯上层社会的人爱读巴尔扎克的小说,还有一个乌克兰贵妇带着大量遗产嫁给了巴尔扎克。
为何小说必须虚构,不同的小说家会给出不同的答案。在《小说课堂》一书里,王安忆在描述了一桩又一桩非虚构的生活往事后说,我们渴望对生活有全局性、艺术性的把握,那就得靠虚构去实现。
从古至今,小说家们都面临着同样的任务——怎样去写一个好故事。这项任务又可以被切分为如何描写环境、如何塑造人物、如何设计对话、如何铺垫照应、如何双线并置等数以千万计的小课题。一个小说家,只要在某一个极小的领域取得突破,都足够吃一辈子的。文论家们对此非常悲观,20世纪中期就有文论家主张所有的小说技巧均已穷尽,小说已无创新的可能,他们甚至恣意宣扬“小说已死”。
从虚构的路径上看,小说家们大抵只有两种选择,要么照着世界的本来面目去虚构故事,要么照着自己内心的感受去虚构这个世界。
第一类小说我们把它称为现实主义(广义)。欧洲小说从塞万提斯一直到托尔斯泰,所遵循的大抵上是这条路径。恩格斯称赞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是“资本主义的百科全书”,说它“汇集了法国社会的全部历史,我从这里,甚至在经济细节方面所学到的东西,也要比从当时所有职业的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那里学到的东西还要多”。郭沫若称赞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木三分。”得到这样的评价,都是因为它们对现实世界的描写非常真切,很会针砭时弊。
总体而言,现实主义作品视野较为广阔,作家的野心也更大。作者不仅要反映现实,还要借着作品来干预现实。五四时期,中国文坛曾经发生过一场大的文学论争,一方认为应该为人生而艺术,另一方则认为应该为艺术而艺术。持前一观点的基本是现实主义作家。
现实主义作家设计人物和情节都会遵循逻辑的力量。沈从文给学生上写作课时常强调“贴着人物写”就是这个意思。《水浒传》中那么多好汉投奔梁山,每个人都有迫不得已的原因,其背后都有一股逻辑的力量在推动。在创作《安娜·卡列尼娜》时,富有宗教情怀的托翁起初是以批判的眼光看待安娜婚外恋的,不想人物在自己的笔下越来越鲜活了。写到后来,托翁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安娜。可安娜却不得不赴死。据说,写安娜卧轨之前托翁哭过几次,最后还是得遵循逻辑的力量。(www.xing528.com)
在现实主义作品里,当人物的力量与作者的力量达到某种默契的平衡时,一部好小说便诞生了。有的小说我们批评它太假,并非过度虚构,而是没有按照叙事逻辑去虚构,作者对人物的操控力量用猛了。因此,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品的虚构都基于对社会现实的深入观察。契诃夫带着笔记去市场记录妇女们的吵架,鲁迅为写阿Q 的狱中生活曾动过坐牢的念头。《断背山》的作者安妮·普鲁克斯为了确认20世纪60年代美国究竟有没有可能出现白人儿童在看护羊群,做了详尽的调查取证。
从叶圣陶先生主张的小说三要素(人物、情节、环境),到曹文轩教授提出的小说阅读八大话题(叙述、场景、主题、人物、情节、结构、情感、虚构),中学生在单篇小说阅读方面有着丰富的经验,笔记本上也抄满了各种阅读要点。就现实主义作品而言,整本小说的阅读与单篇文章阅读的最大差异是情感体验的深度。只在教材里读一篇《林黛玉进贾府》,你对林黛玉只有认知而无情感。如果你从第一回读起,读到第九十八回,看着这样一个善良、敏感而有才的姑娘在你面前逝去,你一定会痛哭流涕。读长篇小说,只有运用沉浸式阅读,你才能真正融入作品中去。有空时拿起读一回,下次有空了再读一回,你对小说的情感体验就会变得淡薄,小说阅读的价值也就没法充分体现。因此,对于中学生而言,长篇小说一般只适合放在寒暑假阅读。
第二类小说我们统统可以视作现代主义作品(广义)。在很多读者眼里,现代主义小说是打死也读不下去的。有人说,所谓现代主义名著就是那些大家都说应该去读,但谁也没有读过的作品。现代主义小说形式与技巧的复杂、晦涩,主题和立意的曲折、艰深,注定了它与广泛的阅读无缘。《追忆似水年华》《尤利西斯》等现代派作品,在各种20世纪小说排行榜上都能排到前几名,但读完这些作品的人数估计不及《哈利·波特》的千分之一。法国小说家阿兰·罗伯·格里耶更惨,他的小说《橡皮》《窥视者》成为被谈论得最多而阅读得最少的作品,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文学界都知道我的名字,但却都不读我写的书。”
20世纪初现代文学走上这么一条艰深晦涩的道路,有多方面的原因。就外因而言,进入20世纪之后,人类本身的生存境遇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个人与时代、个人与族群的关系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这个世界不再是逻辑的世界,而变成了非逻辑的世界。处于这样的时代,人的无力感、无助感和孤独感与日俱增,每个个体好像都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其次是心理学、哲学研究对小说技术带来了深远的影响。当然,最本质的原因还是小说家本身的探索精神。顶级的小说家都不愿用陈旧的手法写作,于是新的流派层出不穷。在类文学领域,作家不断自我重复,读者会一本接着一本抢购其作品。福斯特就讽刺说爱尔兰作家艾丽丝·默多克一辈子将同一本小说写了二十六遍。而在纯文学领域,小说家原地踏步会被同行和评论家骂惨。二十世纪中期,美国小说界两个巨头分别是福克纳和海明威。海明威的作品销量大,而福克纳在评论家眼里地位更高。福克纳一直瞧不起海明威,说海明威是个懦夫,不敢走出自己熟悉的领地。直到海明威写出了《老人与海》,两人才算是打了个平手。
小说家都那么勇敢,他们不断在尝试新的写法。读者也不应故步自封,只满足于线性叙事的现实主义小说,要敢于去捧起现代主义作品,并坚持把它读完。读读不懂的书不愚蠢,回避读不懂的书才愚蠢。现实主义作品,只要沉浸其中,对书中的故事、人物都会有基本的把握。要读完一部现代主义作品,你可能需要足够的耐心。而要读懂一部现代主义作品,可能还要加上两样东西,缘分和技巧。为读懂卡夫卡、乔伊斯和福克纳这三大巨匠,我曾经下过一番功夫,发现进入作品的机缘和角度都很重要。我是从《青年艺术家的画像》这部相对好懂的作品开始接近乔伊斯,而后再读他的《都柏林人》,发现乔伊斯并没有人们传言的那么晦涩。读完福克纳的《喧嚣与骚动》之后我才发现这本书顺着读是错误的,如果直接从最后一章读起,再倒回去读就容易很多;而且如果我们不是直接读福克纳最著名的作品,而是先读《我弥留之际》这样的作品垫底,效果则更佳。而卡夫卡其实根本就不难读,觉得卡夫卡作品难读的人往往是性子很急,受不了卡夫卡的絮絮叨叨。如果我们不做专业研究,读现代主义作品最好不要阅读太多的评论与解读,作品是要用“心”去品读的,太多的理论会阻碍我们用一颗“心”去与作者的“心”相碰撞。
读者都是有偏见的,喜欢谁不喜欢谁有时就是缘分注定,与他的伟大程度并不相干。“普鲁斯特那么牛的作家,我读不懂他是不是智商有问题啊?”我年轻时也经常问自己这样的问题,现在我释然了。莎士比亚的伟大总不该受到质疑吧,而列夫·托尔斯泰就是欣赏不了他。托翁曾经很认真地写过一篇文论,最后的结论是莎士比亚写得一点也不好。《堂吉诃德》被誉为欧洲小说鼻祖,可伟大的纳博科夫曾在一所大学公开演讲时当众撕掉这本书。《水浒传》《三国演义》贵列四大名著,而刘再复专门写了一本《双典批判》,规劝中国的青少年不要去读这样的作品,否则会中毒。现实主义经典尚且如此,对于现代派小说,如果你付出努力之后依然啃不动它,那就承认自己与它无缘吧!
在任何时代,小说都是自我与现实世界的关系的一个隐喻。我们阅读小说,大多数时候是为了更好地去认识这个世界,有时也是为了更好地认识自我。我们要读经历时间考验的经典名著,也要肯花时间去读一些与我们的时代密切相关的当代佳作。厚古薄今要不得,崇洋媚外切莫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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