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全集》中,共留有六篇赋,其中《太白楼赋》《九华山赋》《吊屈平赋》《来雨山雪图赋》应归于韵文,而《黄楼夜涛赋》《思归轩赋》虽也有部分骈句,但整体风格更接近唐宋以来的文赋,应归于散文的行列。
黄楼位于徐州城东门,北宋元丰元年(1078)徐州太守苏轼为纪念一年前率军民修长堤战胜洪水,特用黄土筑成此楼。苏辙曾作《黄楼赋并叙》纪念此事。明弘治十七年(1504),王阳明主持山东乡试,绕道游徐州,友人朱朝章说要重修黄楼,引起王阳明对苏轼的怀念,于是就有了这篇《黄楼夜涛赋》。
赋这种文体的鼎盛时期出现在汉代,它对于形式的追求要胜过诗歌和散文。一般而言,古人强调“诗以言志”“文以载道”,“志”与“道”是诗文的核心。可赋讲究“体物写志”,多数时候它对“体物”的重视要超过“写志”,因此我们所见到的汉赋在艺术上注重铺陈,而在语言上多用藻饰。经欧阳修、苏轼等人改造之后的文赋基本保留主客对话的外在形式,但降低了韵律、辞藻方面的要求,增强了赋的思想性,赋由此脱离韵文而加入散文的大家庭。
王阳明的《黄楼夜涛赋》写法上借鉴欧阳修的《秋声赋》,在内容上与苏辙的《黄楼赋并叙》形成呼应。
首段先简要交代苏轼黄楼听涛的背景,而后对涛声展开汉赋似的铺陈描写。品读这段文字时,我们要注意文章整散句式的交替运用,以及句式变化背后的文字擒纵之术。文章用“子瞻与客宴于黄楼之上”这样的散句作为起笔,显得极为平易。随后三个“四字句”立马彰显作者超强的文字驾驭能力,“暝色横楼”的“横”字将暮色的无边无际与蛮横无理刻画得极为生动。接下来对涛声的大段描写想象丰富,文字绚丽。在阳明的笔下,这涛声忽大忽小,忽远忽近,忽迅忽缓,忽喜忽悲,实在让人难以琢磨。在调用十几个文辞艰涩的整句之后,首段又用“恍不知其所止,而忽已过于吕梁之东矣”这样的散句结尾,做到了句式运用上的首尾照应。
次段描写苏轼对于涛声的猜想,正因为前段所描写的涛声时大时小,似喜又悲,东坡对于涛声的猜想也有着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这到底该是项羽兵败乌江之后的悲吟,还是刘邦衣锦还乡的狂欢?涛声既悲且壮,本段的文字也具悲壮之美,一连串的四字句让我们想起曹操《短歌行》的慷慨、《秦风·无衣》的激越。无奈之下,苏轼让童子开门,凭栏观赏明月既出、河影垂虹、帆樯泊渚的美好景象,这时他才明白刚才听到的声音是河水的涛声。(www.xing528.com)
第三段接着写苏轼就江涛发表议论。大风和漫无边际的江水相互碰撞形成了江涛的天籁之声。可是当洪水滔滔滚滚恣意淹没房屋危及性命之时,“我”竭尽全力率领百姓抗击洪灾,哪里有闲情享受这江涛的天籁之声呢?只有当洪水退去,老百姓安居乐业之时,我们才会登高观赏它的潏潏汩汩,才能闲坐静听它的声音变化。现在能端坐楼上,任凭大自然奏响华美的乐章,“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第四段借客之口驳斥东坡有关江涛的议论。客认为,洪水之所以恣意翻滚摧毁一切,是受到不可遏制的外力裹挟,它并没有想着要与人类作对;江水平静流淌快乐奔腾,也是受到不可遏制的外力影响,它也没有想到自己要讨好人类。水本无心,是我们将自己的喜怒哀乐投射到洪水身上,才对洪水有了或喜或惧的情感。我们要做到达观适意,就要抑制这类情感的泛滥。
文章的结尾部分东坡听从了客的建议,高歌明志:涛兴而闻其声,涛灭而泯其迹,放下所有的依托,就能乘气遨游太空,达到世人无法企及的极致。
青年时期的王阳明有着强烈的道家出世思想,本文苏轼与客的对话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阳明对仙道世界的向往。苏轼将自己的喜忧投射到洪水之上,正是儒家推己及人思想的体现,从哲学境界上说,这样的境界只能停留在有我之境。而客劝说苏轼不必执着于自己的喜忧,强调要从事物的本来面目来看待事物,更加接近于道家的无我之境。彼时的阳明无疑觉得道家在境界上要高过俗儒,几年之后当他真正进入儒家的钻研之后,他的思想观念才有所扭转。
专心理学研究之后的阳明对于自己此前的文学作品流露出懊悔之意,认为这类虚文无益于本心的发现,也无益于社会的改良。其实言语有其独立的存在价值,而文学则是言语的审美存在,其无用之用,正有大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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