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上,元稹先靠老丈人韦夏卿的提携得以由明经而举人,由举人而状元,迅速成为政治舞台上的中坚力量;几经贬谪之后他又靠几位名声极差的宦官帮他在皇帝面前吹嘘,让他爬到了人臣之最高位——宰相。
情场上,仗着帅气和诗才,元稹骗取了不少女子的芳心。那部流传千古的《莺莺传》据说是元稹的自叙传。明明是自己玩弄了莺莺之后想再攀高枝,还在诗中将莺莺比作会给男人带来祸害的妖女。这绝不是厚道男子之所为。元稹与蜀中名妓薛涛的爱情故事有着许多不同的版本,其中不乏穿凿附会,但一个基本事实是清楚的,那就是元薛之间的确存在过姐弟恋,而且最后移情别恋的也是元稹。元稹在浙东为官时,利用自己的权势强占有夫之妇刘采春,为正人君子所不齿。至于他在晚年与好友白居易玩换妾游戏,更是荒唐至极。
可就是这样一位人品不佳又风流荒唐的才子却以妻子韦丛为抒情对象,写出了许多感人至深的诗篇。从流传至今的诗歌来看,元稹至少有十六首诗歌是为韦丛而写,包括《遣悲怀三首》《六年春遣怀八首》《离思五首》。
其中《遣悲怀三首》以平实的笔调记录生活琐事,读来让人潸然泪下。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www.xing528.com)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韦丛是太子太保韦夏卿之女,自幼在优越的环境中成长,长得如花似玉,略通诗赋,还会做家务女红,是能上厅堂也能下厨房的贤妻。元稹二十四岁时与比他小四岁的韦丛结婚。当时元稹只是一名穷书生,而他那个穷得掉渣的家庭还全指望着元稹能不断升官,不可能为这桩婚事提供资助。婚后的头几个年头,元稹忙于应举,先是由明经考中举人,而后又考中进士,几乎没有收入。婚后第七年,韦丛便因病离开人世。再过了一两年,元稹才开始飞黄腾达。所以《遣悲怀三首》中所叙韦丛嫁到元家后的窘境大抵是真实可信的。
第一首诗紧扣“百事乖”,列举了生活中的几个细节来表现韦丛嫁给元稹之后所受的苦难。“我”穷得连衣服都买不起,韦丛只好到她的嫁妆中去为“我”翻箱倒柜。“我”好喝上几口,而家里又没有闲钱可以沽酒,韦丛便大方地从头上拔下金钗让“我”拿去当酒。有时家里连煮饭的米都没有了,只好挖些野菜来充饥,韦丛却吃得津津有味。“我”,一介书生,放不下架子上山去打柴;韦丛便到槐树底下去扫些落叶来当柴烧。诗歌写到这里,一个贤惠能干、大方明理的贤妻形象便浮现在读者面前,而诗人的愧疚之情也浸透其中。现在诗人官运亨通了,每年的俸钱都能超过十万,可那个原来和他一起共患难的妻子却离开了。自己所能做的,只能是多花些钱来祭奠妻子,为她办一桌像样的斋饭而已。
第二首诗写韦丛去世之后元稹自己的悲思。妻子业已离开人世,一看见她的那些遗物“我”就不免感伤,于是自作主张将妻子的旧衣服拿来送人。可妻子用来做女红的针线盒,诗人却舍不得送人,也不忍打开。爱屋及乌,妻子从娘家带来的婢女,“我”都格外关照。梦里回想起妻子跟“我”受苦的情景,“我”就到她坟前去烧些纸钱来求安慰。写到这里诗人再推己及人,说世上所有贫贱的夫妻都像自己一样事事哀怜,读来让人揪心。
第三首诗写由妻子之死得到的感悟。人生短暂,纵使活上百年对于漫漫宇宙而言还不过是白驹过隙。自己像邓攸一样虽善良而无后(韦丛去世时只留下一个小女儿),像潘岳一样只能靠写悼亡诗来寄托哀思。渴望死后能与妻子同穴而居,又担心这一心愿也实现不了,下辈子再与妻子重续前缘就更不可能了。对于那已逝去的妻子,“我”能做些什么呢?像鱼一样成天睁着眼睛不眠,来报答妻子与自己一起承受的苦难。夫妻之间的恩情该如何报答,这是个永世难解的课题。像元稹这样用彻夜不眠来报答,这是不是最为痴情的一种?
元稹的这三首悼亡诗是他对自己七年夫妻生活的高度提炼,也将人间其他贫贱夫妻的苦难生活写了进去,所以读来特别容易让人产生共鸣。它没有像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那样刻意营造一种悲凉的氛围,也没有列举让人印象深刻的意象,所以读来不如苏轼的词作那般朗朗上口,也不如苏轼的词作流传那么久远。但就感情真挚、叙事细密而言,我认为这三首律诗超过了苏轼的词作。苏轼的词作仅仅写出了自己梦中与妻子重逢之后的凄凉之感;而元稹的这三首诗则由生前写到死后,既表现了妻子的贤惠体贴,也写出了自己对于妻子的感激愧疚与百般思念。苏轼的词作靠天才的文笔打动读者,而元稹的诗作则靠生活细节让读者产生共鸣。
元稹的《离思五首》都是七言绝句。其中第四首可谓妇孺皆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经历了与韦丛的那场爱恋,诗人的心里再也泛不起爱的波澜,除了韦丛再也没有哪位女子能打动自己。这不是婚前的信誓旦旦,而是在妻子去世之后的内心告白,给人以特别的震撼。有许多研究者根据元稹的经历,认为元稹在韦丛去世后不久就与薛涛爱恋,而后又续了弦,从而批评《离思五首》为矫情之作。笔者认为这些批评者是在用封建时代禁锢妇女的贞节观来要求这些狂放不羁的士大夫,未免太过苛刻。唐代是个极为开放的时代,士大夫们讨妾、畜妓都无须回避自己的老婆。妇女们根本不会奢望丈夫为自己守鳏。元稹在《莺莺传》中借崔莺莺之口所写的一首诗很能传达当时女子的心声:“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元稹与韦丛的七年夫妻生活恩爱有加(不管是正史还是野史都未提及元稹这七年间有婚外恋),妻子去世后元稹也一直把内心中最重要的位置留给韦丛,这些都可以说明元稹对韦丛的一片痴情。
如果说《遣悲怀三首》是极言报恩,《离思五首》则重在忆美,那《六年春遣怀八首》则侧重于写怀念和哀思,首首凄恻动人,让人不忍卒读。《六年春遣怀八首》第五首写诗人因怀念亡妻而忧愁难遣,朋友置酒为自己消愁,但不料自己醉后大喊妻子的名字,使在场的人都为之泣下。“伴客销愁长日饮,偶然乘兴便醺醺。怪来醒后旁人泣,醉里时时错问君。”人世间至纯至美的爱情也不过如此。
有时我们也可以从一个人对待友情的态度来考察他对待爱情的态度。元稹与白居易的友情持续了三十年之久,其间两人的唱和之诗达900余首,创历代诗友唱和诗数量之冠。三十年间,两人都在宦海沉沉浮浮,时而秋霜突降,时而春风得意。但不管在什么境遇之中,他们都相互关照,相互鼓励,是一对令人称道的模范诗友。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元稹并不像某些学者所说的那样是个“有奶便是娘”的势利小人。他对韦丛的一往情深和对白居易的惺惺相惜都是令人心动的美好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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