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名旦”终于只剩下张君秋一枝独秀。李世芳、毛世来的“红”运只走到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为止,这对富连成出身的旦行来说,确是一件憾事。然而就“世”字科的老生群体而言,则同样使观众感到非常遗憾。我们不妨回溯一下。“喜”字科的老生,以王喜秀(金丝红)、雷喜福为翘楚。王喜秀倒嗓较早,舞台生命不算很长。但王长期任富连成教师,培养了不少新秀,功不可没。雷喜福一直自挑大梁,五十年代以后,一面在中国戏校任教,一面仍不时演出。教书与献艺,都做出不小成绩。至于“连”字科的马连良,“富”字科的谭富英,坐科时已头角峥嵘,出科后更大红大紫,不但彪炳一时,而且遗泽久远。“盛”字科的李盛藻,出科后虽使人有今不如昔之感,但毕竟有他的优势。他初宗马连良,后法高庆奎,对两家所擅场的传统戏和个人本戏,加上富连成所独有大型本戏,盛藻几乎都拿得起来。可惜这一笔丰厚财富并未引起世人注意,几十年来,没有谁曾认真地考虑过要他把这些艺术财富传承下来,从而使之自生自灭,带进火葬场为止。当然这不能由盛藻本人负责。盛藻之外,就我见过的老生,吴盛珠、胡盛岩均不能有始有终。但贯盛习在他的后半生,终于从“绿叶”成为“红花”,有过独当一面的经历。此外还有“偏安于一隅”的孙盛辅。从总的情况看,“盛”字科老生演员虽未达到马、谭的终始辉煌,也还不算十分寂寞。而在“世”字科,老生一行可真涌现出一大批人物。除前面提到的叶世长外,最初以唱工见长者有俞世龙、刘世勋、王世续,后来还有于世文、迟世恭;以做念见长者有沙世鑫、李世霖(出科后李专应里子老生);还有坐科时即专演里子老生的李世璋、苏世明(李世璋后来一度演过正工老生,惜未展所长)。及至富连成正式散班结束,演员各奔前程,而老生行竟无一人能挑班组团,独当一面者,只有高盛麟的胞弟高世寿,坐科时只是一名二路武生,后乃遵循乃兄戏路,武生、老生兼演,但亦仅昙花一现。作为观众,我曾亲眼见他们从坐科到出科,从搭班到息影,最后多数人归于默默无闻。我当然由衷感到遗憾。
俞世龙是梨园世家,坐科时能演高、马两派老生重头戏。我看过他的《斩黄袍》《斩子》和全部《取荥阳·焚纪信》(世龙演纪信,宗马派),后竟潦倒而死。刘世勋亦能演《上天台》《斩子》一类戏,后即不知下落。王世续亦梨园世家,是王琴侬的哲嗣,王凤卿的姨甥,坐科时多演王帽戏。我曾看过他和裘世戎、俞世龙合演的《取荥阳》,世续扮刘邦,世戎扮项羽,三人“铆”上,十分过瘾。世续曾受韩慎先先生亲炙,其姐丈郭仲霖先生,又久为韩慎老操琴,故世续颇得慎老真传。惜出科后倒仓,嗓音一直未复,出科后一度搭梅兰芳班,多演做工戏。今已八十有三高龄,执教于中国戏曲学院。于世文幼时名于学文,是名旦于连泉(小翠花)哲嗣,最早在乃父班中演开场戏(如《太白醉写》等),后入富连成,始改今名。世文出科后,靠把老生受业于钱宝森(我看过他演的《凤鸣关》),余派唱腔受业于名票李适可(止庵),故身上有“样”,吐字讲究,而嗓音苦于低狭。世文搭程砚秋班甚久,除与程演生旦“对儿戏”外,兼演硬里子(如《三击掌》王允,《英台抗婚》祝员外等),却把里子活儿当正工老生唱,亦自成馨逸。沙世鑫会做戏,人亦聪明,坐科时多演《开山府》《问樵闹府》《游龙戏凤》等戏。出科后一度搭毛世来班(他们原是老搭档),后乃与毛分道扬镳,我就再未见其人了。艺龄最长、影响亦较大者乃迟世恭。迟是“世”字科老生中出科后唯一能“唱”者。他久居上海,先学谭派,后宗余派,颇受杨宝森影响。惜天资稍钝,悟性亦差,脸上无戏。但循规蹈矩,演戏认真,在哗众取宠、世风日下的环境中,能甘于寂寞,也算得中流砥柱了。
在“元”字科的老生中,我只见过杜元田。大约是在1936年,杜刚入科班不久。有一次在华乐戏院我看夜场,开场是杜和郭元汾(郭春山之子,郭元祥之兄;元汾亡故已多年)的《挡谅》。杜因年幼,唱得有点不搭调;而郭元汾则甚有尺寸。果然过了几年,叶盛章演《九龙杯》,郭已升格扮黄三太了。
“世”字科中有两名里子老生,都是好苗子。一是李世璋,一是苏世明。世璋出科后搭班演出,经常在台上出错。有一次同赵荣琛先生闲谈,提及程砚秋先生的《骂殿》。荣琛于是谈到李世璋。他说世璋有一次配演《骂殿》(忘记是配程先生还是配荣琛本人)的杨继业。这本是一出二黄戏,而世璋所唱仅四句散板,一张口却唱的是西皮,与琴师伴奏南辕北辙。三句西皮唱罢,转身下场。这时琴师为了迁就演员,过门改为西皮。不料世璋突然发现自己唱错,第四句遂改唱二黄,仍与琴师伴奏相枘凿,乃成为一场笑柄。而在我印象中,世璋在场上确有丢三落四的时候,故荣琛所谈亦不足为奇。世璋后入中国京剧院,有时亦应正工老生,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曾向刘曾复先生问业。曾复先生给他说过《打严嵩》《群英会》等戏,据云京剧院有时在外地演出,世璋即担任正工老生。“文革”后即不知其下落。苏世明出科后长期在天津中国大戏院充当班底,偶见其演出,始终沉着稳练,看似平凡,实臻从容老到之境。窃以为富连成科班的功绩,除培养了几代尖子演员外,主要还在于造就了大量合格的各色行当的配角,使京戏无“绝种”之虞。而今天的戏曲教育导向,如开办大学研究生班,却有点专门培养“尖子”的味道。这种导向利弊如何,还须拭目以待。
说到这里,不由使我想到“世”字科老生行中一位“大师哥”。此人名耿世忠,虽说是老生演员,却不大登台。他的主要任务是培养科班中的龙套人才。京昆戏曲中有各种各样的龙套,文有“文堂”,武有“大铠”,武戏有“上下手”,不仅门类繁多,而且一出戏有一出戏的特点。现在的剧团由于主要演员会戏不多,龙套自然也缺乏“多面手”。往往排一出濒于失传的传统戏,除主要演员须临时“钻锅”,现趸现卖,连龙套出入的路线也要不厌其烦地给“说”上台下台时的“尺寸”。耿世忠在为富连成效力阶段,有人蔑称他是“跑龙套的头儿”。其实他是龙套一行的总导演,正如王连平是富连成一切武戏门类的总导演一样,其重要性是可想而知的。故在此特地表上一笔。(www.xing528.com)
还有一位值得“表而出之”的二路老生曹世嘉。世嘉初学老旦,后改生行,有时也串演不挂髯口的老生如《铜网阵》的颜查散(据俞曲园考证,应作“颜眘敏”)。出科后专应里子老生。里子老生也有三六九等。如在杨宝森班中,硬里子归哈宝山演,哈宝山之外还有刘盛通,刘盛通之后才数得上世嘉。后来杨宝森参加天津京剧团,世嘉也久居天津。但演戏却只能屈居里子老生中的“第二位”,如《骂曹》的孔融、《文昭关》的皇甫讷。但世嘉腹笥极宽,台上的“尺寸”尤其有准谱儿。世嘉晚年,有两场戏演得极漂亮,抵得上当年杨小楼班中的迟月亭和孟小冬班中的鲍吉祥。一场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高盛麟应召录像,主演《挑华车》的高宠,特地从天津把世嘉找到北京,配演戏中的岳飞。其重要性实不下于配杨小楼演此戏扮岳飞的迟月亭。另一场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在北京亚运村的演出。当时海外来了一位美籍华人姓沈,自称是孟小冬的弟子。由上海的翁思再君来京组织,沈某演《捉放宿店》,特请袁世海助演曹操,并从天津请世嘉来京助演吕伯奢。世嘉在台上的表演,极具当年鲍吉祥陪孟小冬演《捉放》时的神情、气度。至于世嘉演《挑华车》的岳飞,有实况录像保存,戏迷们可直接欣赏。
艺龄较长的二路老生,还有一位李世霖。世霖久傍李少春,故随少春进了中国京剧院。少春在入余叔岩门墙之前,于天津组班之初,曾以高维廉(小生,金仲仁弟子)和李宝櫆(二路老生)为左右手。后来二人相继离去,乃以李世霖取代李宝櫆的位置。少春初演《打金砖》,李宝櫆扮邓禹,身段表情十分精彩,给剧情增色不少。及改由李世霖扮邓禹,私意以为恐不及李宝櫆对路;及临场看戏,发现世霖虽不及李宝櫆那么火炽(宝櫆初名宝奎,初出道时表演十分过火,看了令人难受;我曾见他配言菊朋演《捉放》的吕伯奢,竟误认作由小花脸反串,喧宾夺主,莫此为甚),其表情身段皆毫无逊色。其后世霖演《白蛇传》的法海、《长坂坡》的刘备,皆能收“绿叶”衬托“红花”之效,成为中国京剧院中上乘二路老生。1986年,由王金璐、陈永玲、王琴生、费玉策、叶盛长等合作到天津第一工人文化宫演出一星期,世霖偕往。我在后台曾与世霖进行了一次长时间的攀谈,内容不外对当前文化艺术滑坡现象表达了彼此的忧虑。我与世霖本素昧平生,而彼此竟能坦率交换意见,实属难得。
综观“世”字科老生群体,不妨归纳为三点:一是这些老生演员在坐科时大抵属于极有希望的“好苗子”,但一朝倒仓,便终身黯淡。贤如叶世长,本来是很可能成为“大梁”人物的,而最后却只能演《柳荫记》的祝员外和《锁麟囊》的薛良,岂不使人深表遗憾;二是“世”字科的二路老生大都有一定成就,虽未能独当一面,却成为剧团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一般观众把眼光聚焦于挑大梁的名角,而从我个人的角度来审视,却发现这一批二路老生身上都各自存在着不可磨灭的闪光点;三是就总体看,如给“世”字科各色行当的演员打分数,平均分数并不很低:但如就每一“个体”来看,就很少有出类拔萃的人物了。从富连成“世”字科的总体水平与“连”“富”“盛”各科相较,显然呈下滑趋势。从一个科班的人才水平(特别是老生这一行),是否也能窥见整个京剧艺术的水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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