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盛”字科大批人马出科以前,叶盛章以武丑时演大轴,已具相当号召力;及以李盛藻为首的一批好角出科之后,富连成的局面只靠盛章、盛兰支撑。当时盛兰已入马连良的扶风社,只能在扶风社不演戏时回科效力三两场,所演重头剧目多属反串性质,如《南界关·战寿春》《木兰从军》及《秦良玉》等,前已述及。故多数场次,皆靠盛章一人以扛鼎之力独立支撑。而我本人看“盛”字科在班内演出,亦以盛章所演剧目为最多。粗略归类,可分为三种。第一种是传统武丑戏,第二种是传统文丑戏,第三种为自三十年代以后新编剧目。今分别述之。
盛章自初坐科决定演武丑时始,乃翁春善先生即有意加以特殊培养,邀请武丑名宿王长林为盛章授业。但因行辈关系,盛章乃拜王长林哲嗣王福山为师,实际则从师爷爷问业。盛章得王长林实授之剧目不少,最脍炙人口者为《巧连环》、《雁翎甲》、《打瓜园》、《连环套》(朱光祖)、《五人义》及文戏《问樵闹府》《祥梅寺》《跑驴子》《小过年》《一匹布》等(以上诸戏我均见过)。我所见盛章水浒戏,尚有《生辰纲》(白胜,脸谱与时迁近似)、《盗王坟》(时迁)、《大名府》(时迁)等,公案戏有《铜网阵》《黑狼山》(均扮蒋平)、《溪皇庄》(贾亮)、《九龙杯》(杨香武)及《施公案》中《八大拿》(朱光祖)等。此外则有《三岔口》(刘利华)、《刺巴杰》(胡理)、《黄一刀》《战宛城》(胡车),也是盛章常演的戏。猴戏则有《安天会》和《水帘洞》(另有二本《安天会》,即后来李少春据以改编的《五百年后孙悟空》,叶、李所演,均不见佳)。至于文戏,我所见盛章所演除前面已引述的《问樵》等五出外,还有《双怕婆》(已见前)、《大小骗》(非《定计化缘》)、头本《海慧寺》(贾明)、《乌盆记》(张别古)、《金瓶女》(即《佛门点元》,盛章扮土地)、《打渔杀家》(教师爷)、《青石山》(王半仙)、《龙凤配》(苟阴阳)、《花子教歌》(昆曲《绣襦记》中一折)、《武大招亲》(仅一场)及《连升店》等。至于第三种,有的戏编得成功,有的实非佳构。计有《酒丐》(此是富连成为盛章及李世芳等所编第一本新戏,场次松散,近于海派,还不及盛章弟子张春华未出科时所编的《侠盗罗宾汉》)、《智化盗冠》(此戏尚好)、头二本《藏珍楼》(盛章演徐良)、《徐良出世》(此是在《藏珍楼》叫响后新编的)及《白泰官》(此戏盛章等于串演武生,除有特技外几乎一无可取)等。及盛章与李少春合作,曾串演过三本《铁公鸡》的向帅和《将相和》的李牧,还反串过《蜡庙》的施公(每句念白均念成上句,纯属插科打诨,近于开搅)。仅从我所见的剧目看,称得起是盛章的忠实观众了。
平心而论,盛章嗓子不算太好,在念白上颇有败笔,他缺乏“开口跳”所具有的“快”“脆”“亮”,吐字有时也不够清楚。上不及王长林、傅小山,下不及其弟子张春华。甚至刚出科的艾世菊,彼时的念白也比盛章醒脾动听。但盛章既得王长林真传,又加上坐科的幼功扎实,无论文戏武戏,举手投足均有准谱。而且叶氏昆仲都有“恨台”的特点,即一到台上必全力以赴,绝对不偷工减料,投机取巧,表演宁失之过,绝对无不到家处。故观众对盛章、盛兰的人缘极好。时至今日,年逾七旬的张春华犹保持乃师遗风,在台上从不惜力。可惜自春华以后,武丑一行几乎等于练杂技,这更怀念六十年前的叶盛章了。
在上述众多的剧目中,有的戏我看过两三次,多数只看过一次。唯有《巧连环》看的次数最多,前后不下十次;其次则是《五人义》,因我一位舅父最喜看《五人义》,不论谁演此戏,他每场都不落空。故上自杨小楼,下至江世升,以及李万春、叶盛章,他都要我陪他去看。故盛章此戏,我看过不下五六次。而《巧连环》之所以引人入胜,不仅盛章在当时的表演艺术十分精彩,主要还在于这出戏是我国传统戏曲中一出标准喜剧。前半出时迁与店家勾心斗角,不仅有滚翻穿衣、偷帽子、偷银子、偷鸡种种变幻莫测的情节,而且所有武工特技都为剧情服务,起伏跌宕,百看不厌。后半出开打之后,上草鸡大王,时迁上面摘他的头盔,下面脱他的一只靴子,然后站在草鸡大王肩上,让那位光着一只脚的“大王”一瘸一拐地驮着他进入后台,全剧随之终场。虽近于匪夷所思的闹剧,却谑而不虐,适可而止。看得次数多了,深服当初编剧人与演员的精巧构思与出色表演。可惜近几十年来久无人演出,张春华虽能演此戏,却也多年不动(春华晚年只演过一折《盗甲》,而未及《巧连环》),真恐此戏迟早会失传,实在太可惜了。
关于《巧连环》,还有几个情况值得一提。此戏的店家应由二路武生应工,俊扮却念京白。自三十年代初,盛章每演此戏,一直由谭盛英配演店家。盛英是富英堂弟,在科里演二路武生,我见过他在《宣化府》里演张耀宗,《骆马湖》里演计全,表演并不理想,念韵白亦不受听。唯独在《巧连环》里念京白,不但圆熟老到,而且与盛章配合默契,呈水乳交融之势,看了非常熨帖舒服。到三十年代中期,盛英病逝,盛章再演此戏,先由李盛佐扮店家,后又由苏盛轼配演,都不及盛英榫卯相合,滴水不漏。盖盛佐初习武净,后改武丑,嗓音尖亮而发怪音,如演《五人义》地葫芦,堪称一绝。而扮演此戏店家,盛佐反压低调门念京白,颇不受听;又因与盛章配合不严,动作生硬,实不够理想。而苏盛轼因嗓音高亮,念白一直压着盛章一个调门,不免喧宾夺主(如念“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一段即过于响堂),显得把主角的神采给盖下去了。虽较盛佐熟练,终不及盛英之恰到好处。此是美中不足之一。《巧连环》后半出上草鸡大王,此角一直由许盛奎扮演,极具特色。盛奎身躯高大肥胖,臃肿笨拙,实乃一难得怪才。而草鸡大王必须演出其草包无能之状,始合剧情,由盛奎应工,真是再合适不过。方其为时迁所戏弄,一巧一拙,一灵活一笨重,一个是绝顶聪明人,一个是天生脓包相,相映成趣,相得益彰,所谓相反相成,宛如天作之合。及抗日战争开始,盛奎亦不幸病逝。故我最后一次看盛章《巧连环》,草鸡大王乃由刘盛汉承乏。盛汉亦属于净丑之间的一种特殊角色,与盛奎确属同一类型的演员。但他比盛奎矮,亦不及盛奎胖,较之盛奎,可谓小了一号,故在演出效果上亦逊色一筹。因知一出好戏,必红花绿叶都极一时之盛始有可观。“光杆牡丹”,毕竟是一缺陷,此又美中不足之二。(www.xing528.com)
关于盛章《巧连环》,还有一个关键性环节应在此一表,即此戏检场人十分重要。我最后看盛章此戏是在新新戏院(今首都影院)的一场义演中演出的。时迁在开打过程中,例有从一张桌子上一个跟斗翻下的动作。过去多少次看盛章表演,都平淡无奇。原因是这张桌子一直固定在那儿,从上面翻下来易如反掌。而这一次盛章在上桌子的同时,检场人即已尾随其后,当盛章的身体刚一提起,仿佛还未离开桌面,检场人便把桌子撤走了,其时间差可谓“间不容发”。其实盛章这个跟斗并无任何特异之处,而在观众看来却似体操运动的“空翻”,好像时迁身轻似燕,从半空跃起翻一个跟斗,台下立即彩声四起,为盛章鼓掌叫绝。事后细想,这一次喝彩实际上应该归功于那位检场人的手疾眼快,才出现这样的效果。自废除检场人以来,这种效果自然也随之销声匿迹了。
下面谈谈盛章的文戏。首先是文戏中所体现的武工。如《祥梅寺》和尚在烧香拜佛、上钟鼓楼等表演,都须使出浑身解数,而腿脚又须十分灵巧敏捷。我几次看王福山演此戏,虽不及盛章卖力,而一招一式都十分清楚。从而见出盛章年富力强,毫不偷懒,而火候则稍逊。可惜盛章晚年不再动此戏,否则必有可观。《一匹布》与《小过年》都是玩笑戏,但盛章扮张古董和王小二,均有绝活。《一匹布》中,张古董说他倒立良久,即可不饿,盛章于单椅上拿直立大顶,双腿紧紧贴住,一手撑椅背,倒立达数分钟,头部朝下,口念“我饱喽”不止。他人演此,绝对无此本领。《小过年》结尾夫妇打赌,谁先说话谁管一年的生计。盛章扮王小二(或简称王小)乃装死僵卧于地,其妻抚之,盛章手足不动,不借劲而硬翻身,呈两个一百八十度,最后面部仍朝上。此全仗过硬功夫,虽体操队员亦未必能有此特技。《问樵》一折,盛章确受真传,我曾两见之。第二次已在四十年代,与李少春合作。李少春此戏宗余派,但未必得自叔岩亲授,只能说大致不差。二人合作,从节奏上看,少春总慢着一步;从熟练程度上看,盛章每个动作均衔接得轻松圆熟,无丝毫脱节“着相”之处;而少春则较为生疏,不能形成一个整体。据《立言画刊》载,盛章事后对人言,少春的文戏就那么回事,比武戏差着一截。另据说二人在后台还对过戏,盛章对少春不无点拨。其实两人此戏皆久久不动,而盛章因学得扎实,故经久不忘;少春聪明过人,学得快忘得也快。此即艺术水平一是一、二是二的关键所在,既瞒不了内行,也逃不过观众。盛章演《教歌》,全剧仅半小时,扮乞丐老大(许盛奎扮阿二),主要表演即走矮子学猴子表演,虽近于谐谑而实见功夫。其中必须着重提及的是盛章与许盛奎合演的《大小骗》。此戏我只见过一次,后来即未见过有人再演。1980年,我为此戏还专门请教了孙盛文、盛武两位先生。剧情亦甚简单,两个骗子用包好的砖头与人兑换银子。盛章演狡黠骗子,盛奎演颟顸骗子。最后把银子骗到手,黠者又骗了痴者,然后拿着银子入厕拆封。结果拆到最后,才发现是一块砖头,且误坠茅坑中,卒一无所得。真银子反被貌似颟顸弱智的骗子换走。无论在舞台调度与表演手法上,此戏均有特色。可惜孙氏昆仲亦早归道山,此戏究有何人能演,是否失传,皆不可知矣。
盛章以武丑演猴戏,实破前人先例。盛章的《安天会》和《水帘洞》,皆宗杨(小楼)派,惟气度格局不及杨宗师,略病浮躁耳。唯一可取,乃在于盛章所扮悟空,仍是成仙得道之神猴,而非江湖卖艺之俗猴(《教歌》所演则恰好相反,是真正沿街卖艺之猴)。惜自科班报散,盛章不与二李(万春、少春)争一日之短长,把猴戏收起来了。其实在解放后如请盛章作示范演出,可能还给后之演猴戏者留下一些宝贵经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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