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喜福在喜字科“六大弟子”的顺序中排在第五,艺名“喜福”,盖取吉祥语“五福临门”之意。据钮骠兄提供的资料,喜福入科后初从罗燕臣学武生,以《神州擂》之燕青启蒙。后又学里子老生。自受业于萧长华,授以《断臂说书》之王佐,演出后艺乃大进。在连台本戏《三国志》《取南郡》中,雷扮诸葛亮,尤为观众所首肯。出科后拜谭春仲为师,曾搭徐碧云班,后乃自挑大梁。除在京津两地经常演出外,北至黑龙江,南至华东各地,皆有其演出的踪迹。雷的戏路属北派,但其风格有近于周信芳处,故观众曾有“雷疯子”之誉。此语并非纯属贬义,盖指雷在台上演戏从不惜力,虽略带火气,却使观众过瘾解渴,皆大欢喜。即如高庆奎演戏,人或称之为“高杂拌儿”,实亦应一分为二,并非纯含贬义也。
我看雷喜福的戏,早在1932年。当时雷到哈尔滨道外(地名)新舞台作短期演出,二牌旦角为长期在哈搭班的鲜牡丹。这位女演员扮相虽不很美,能戏却多,戏路宽而功底深厚。她能演正工青衣,也能演闺门旦和泼辣旦。雷与她的打炮戏就是全部《雪艳娘》,从《一捧雪》“过府搜杯”起,中间是“莫诚替戮”“陆炳审头”,至雪艳“刺汤”。雷喜福前部莫诚后部陆炳,鲜牡丹后部雪艳。扮汤勤者名秦锁贵,演得精彩无比,与雷合作丝丝入扣,铢两悉称,一时叹为观止。平生所见演汤勤的角色,除萧长华外当以秦锁贵为第一。据钮骠兄转述雷晚年在中国戏校授徒时所谈,认为他平生演戏,以与秦合作最为熨帖舒服,感到严丝合缝,得心应手。那一次雷与秦合演的戏,尚有《清风亭》(雷扮张元秀,秦扮演贺氏)及《失印救火》(雷演白怀,秦演金祥瑞)、《打严嵩》(雷扮邹应龙,秦扮严遐)等。至于秦锁贵的晚年,据久居沪上的张古愚老先生谈,已沦为上海戏班中底包,有时海报上连名字都见不到。大约就这样湮没无闻,潦倒而卒了。
雷喜福的《审头》观众应不陌生。1957年,雷与程砚秋、萧长华合录了《审头刺汤》密纹唱片,1997年又由王世续、李世济等据唱片录制了音配像。惟自“搜杯”至“替戮”,则已罕见。雷演此类做工戏特点是一上来就能抓住观众,很快进入角色,宁失之火,不使之瘟;宁让节奏紧张促迫也不拖泥带水,所以易受观众欢迎。缺点是刚有余而韧不足,老辣有余而含蓄不足,观众当时感到过瘾,事过境迁则少有回味。沉着不及余叔岩,俏美不及马连良。但学余学马者能以雷之真砍实凿、板上钉钉来打基础,再从韵味和边式上面下功夫,则可望绰有余裕而达到成功。应该承认,雷的老生戏是典型犹在而缺少精雕细琢,内行服其谨严规矩而外行病其刻板生硬。故在舞台上终不及马连良之潇洒从容,更能抓住观众。
1934年春,我住在天津,值雷喜福在春和戏院短期演出,我先后看过他的《一捧雪·审头》、《四进士》、《六部大审》(即《审刺客》)等戏。其后在北京中和戏院,雷经常在日场演出,我看过他的《群英会·借东风》《打严嵩》《豫让吞炭》等。四十年代在天津新中央戏院,又看过他的《清风亭》《九更天》等。富连成初报散时,叶氏昆仲(盛章、盛兰、世长)为了维持生计,一连邀请已出科的旧人合作了几场,其中亦有雷参加。记得有一场是从《激权激瑜》演起,省去《舌战群儒》,末场接演《临江会》。叶盛兰周瑜,叶世长鲁肃,雷喜福孔明,孙盛文关羽,张盛利刘备。《临江会》一折,雷的孔明虽只有一段戏,亦全力以赴,毫不偷懒,致使观众感到有点喧宾夺主。其实这本不应对雷苛责,以其从来便如此认真也。
1949年以后,雷主要以在中国戏校授徒为主。1957年老戏解禁,雷喜福与侯喜瑞多次合演《打严嵩》,真是珠联璧合。1958年戏校教师勤工俭学,雷在长安戏院与于连泉(小翠花)合演了场《坐楼杀惜》。老友华粹深先生特地从天津来京观摩这场戏,他平时对雷喜福印象平平,这次看完《杀惜》,亲对我说:“姜毕竟是老的辣!”六十年代初,文化部招待文化界、学术界朋友,演出了一场《群英会》,由雷喜福演鲁肃,侯喜瑞演曹操(这是我平生所见唯一的一次,因侯平时都是演黄盖),董维贤演周瑜,马崇仁演黄盖,钮骠演蒋干。未几中国戏校为给萧老祝寿,演出大型晚会,在戏校排演场由雷喜福、姜妙香、萧盛萱合演了一折《蒋干盗书》。以上诸戏我都在场观摩。雷晚年还与萧老录过《选元戎》等密纹唱片,并配张君秋、姜妙香录制过老路的《三堂会审》,雷扮刘秉义,曹连孝扮潘必正。这些都是珍贵的文献资料。
雷喜福很早就留在富连成教戏。“连”字科以下的老生,几乎很少未得其教益者,马连良、谭富英、李盛藻、胡盛岩、孙盛辅、叶世长、沙世鑫等,皆曾由雷授业。五十年代以后从中国戏校毕业的如孙岳、朱秉谦、萧润增、李春城、耿其昌等,也都是雷的学生。在富连成的老生行中,雷喜福称得起是功臣了。(www.xing528.com)
关于雷喜福的表演艺术,我在以前的拙作中陆续谈过。此处只想就其明显有特点处简单复述一下。一是《打严嵩》金殿一场的台词。当宣召邹应龙冠戴上殿时,余叔岩出场只念“忽听万岁宣,迈步上金銮”二句(有一次马连良在北京展览馆剧场演此戏,在这场未唱大段流水而只念这两句。时在1959年,合作者为裘盛戎、马富禄,前场马与李世济加演《三娘教子》);而唱大段流水实源于南派,马连良照例是唱流水的。雷出场亦只念白,但词句有异。上来先念“袖吞(读去声)忠义本”一句,中间夹白:“正要上殿参那严嵩一本,不想老贼坐在上面,只好改日……”下面接念:“再参奸佞臣”,与开头一句恰成一副对儿。这种念法从未见他人演过。二是《杀惜》第一次(从上场门)下场时,拉开街门失掉招文袋以后,把搭在右臂上的蓝褶子用力往左臂上一搭,呈一百八十度半圆形,无言而一腔怨气完全表露无遗,亦他人表演所无。我曾请钮骠代询,雷告以是叶春善先生所授。三是《豫让吞炭》后半出嗓子变哑(所谓“吞炭为哑”),虽不受听却是一种特技。四是《一捧雪》法场和《九更天》滚钉板,雷仍依老路穿红色短衣,裸一臂,不像马连良上身全裸。其表演过火处,厥惟扮相太脏。如《一捧雪》莫诚临刑时流鼻涕,《清风亭》张元秀二目沾眼屎,《豫止吞炭》扮相看上去太不卫生,均缺乏美学观念而过于追求真实。周信芳演此类戏,与雷路数相近;而余叔岩、马连良则注意净化扮相,这在审美艺术方面应该说是一种不小的进步。
当“喜”字科学员未出科而经常公开演出时,老生行借读学员不止一人。周信芳、林树森都在喜连成班内演出过较长时期。旦行则有梅兰芳。与雷喜福同科而以谭派正宗老生博得观众好评者为王喜秀,艺名金丝红。在嗓未倒时确实红紫一时。后来嗓子差了,便长期留在科班教戏。据说直到“元”字辈学员杜元田、谭元寿等,还曾从王喜秀受业。至于我本人亲自看过演出的“喜”字科的生行演员,尚有陈喜星、喜光昆仲。
陈喜星与张春彦戏路为近,除搭班演二路老生(硬里子)为其本工外,有时也演单出老生折子戏。继张春彦、曹连孝之后,陈喜星长期搭荀慧生班,后来又长期与毛世来合作,陈的《英杰烈》王大人,《御碑亭》申嵩,《翠屏山》杨雄,以及荀、毛两人个人本戏中的老生配角,陈喜星都能起到陪衬红花的绿叶作用。陈喜光为喜星之弟,但逝世较早。我曾见喜光搭李万春班,演《八大拿》《佟家坞》《欧阳德》一类戏中的施仕纶、彭鹏等,艺事不及乃兄。有时戏情复杂,往往顾此失彼,在舞台上“走出”了“角色”。故拙著《京剧老生流派综说》中只提到陈喜星,而未及喜光。
此外,“喜”字科中有一红极一时而如昙花一现的武生康喜寿。当时许多顾曲家多期待康为杨小楼真正传人。在我的长辈亲戚中,如张菊杭、何静若几位老先生,都对我谈及康技艺之精。惜未能洁身自好,致天不假年,过早地死去。就我所知,在梨园界,即使在富连成一个科班内,这一类有前途而夭折的演员远不止一二人或三五人乃至五七人,这实在是十分遗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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