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辋川尚静:历史深处,乡村小巷和城市大街的纷扰

时间:2023-07-2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如果一个现代人为尘世所烦,效仿王维的行为,到辋川去生活,那么一定荒唐,尽管辋川尚静。辋川确实很静,一床河流,两岸青山,仅仅是这种结构就区别了乡村的小巷和城市的大街。它已经在辋川生长了千年之久。贫穷的诗人,是不可能拥有一个辋川别墅的。这是辋川最古老最高贵的植物,水汩汩地流过其黑色的树皮。不过它终究要倒下的,留下的,将只有辋川。辋川很静,长长的峡谷完全沉潜在秋日的烟雨之中了,所有的树木、草、

辋川尚静:历史深处,乡村小巷和城市大街的纷扰

辋川是一个长长的峡谷,王维曾经在这里居住。如果一个现代人为尘世所烦,效仿王维的行为,到辋川去生活,那么一定荒唐,尽管辋川尚静。

辋川确实很静,一床河流,两岸青山,仅仅是这种结构就区别了乡村的小巷和城市的大街。那里的人烟总是稠密至极,但这里的人烟却稀疏得须臾便融化在风云之中。我是挤在农民之间坐着三轮车来辋川的,他们陆陆续续到站下车,并一一消失于葱郁的树木背后。点点房屋,筑在崖壁之侧,并不容易发现。

我来这里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只是为了感受一下辋川的气氛。倘若此乃目的,我以为其目的潇洒而苦涩,这就是味道。司机将我拉入辋川的深处,收了使他满意的钱,就兴奋地驾驶着三轮车走了。辋川归于沉寂,孤独的我,望着在峪谷滚动的白水,竟觉得恐惧。恐惧没有对象,只是这里的空,这里的无声无息。

王维栽种的银杏,挺立在雨润的河岸,树皮满是裂纹的粗壮的主干,被水淋成了黑色。从叶子流下的水,继续洗濯着树皮。它真是太老了,呈现着一种挣扎状态。它已经在辋川生长了千年之久。风云掠过它高高的梢头,小而圆的叶子将水唰唰地摇落着,我看到,那叶子翻动得忽白忽绿,晶莹如迸溅的浪花。这样葱茏的叶子,生长在几乎腐朽的枝干,颇耐人寻思。奇崛的枝干多似烧焦的干柴,触之就会掉灰,然而我由此也知道了生命的顽强。年迈而傲岸的银杏,压得我十分渺小,仰望才可以看到其全貌。山峰罗列在它的周围,尽管那些都是秦岭的余波,但在峪谷,我却仍感到它们的伟大。它们需要仰望。唯有溪水在我一侧,源远而流长。

王维在辋川的别墅,初是宋之问的,这个喜欢歌功颂德的诗人,以媚附权贵得宠一时,但最终的下场却是被皇帝赐死。王维迁居辋川的时候,宋之问已经作鬼,那么他是如何购得这里的别墅呢?我能猜测的只是,辋川的美一定迷惑了王维,否则他怎么单单选择了宋之问的别墅?终南山巍然霞蔚,可以供他居住的地方应该很多。时间将王维的别墅早就摧毁了,幸运的是,支撑某个柱子的扁圆的石墩,竟穿过层层的岁月得以保留,而且完整地放在银杏旁边。那些湿漉漉水汪汪的苔藓,绣住了它的每条皱纹和每个斑痕。

秋天的雨顺利极了,仿佛风云微微扭动一下它便有了。辋川的雨是明净的,线似的,一根一根拉到峡谷,空极了,空得无声无息。山坡上的红叶,渲染在碧翠的草丛,一些青白之石竟架在杂树的根部,危险得随时都会滚落,不过蒙蒙的雨送给它们一层薄薄的梦,梦悬在辋川的山坡上。王维一定看见过这样的梦,甚至入过这样的梦,不然,他的诗画怎么那样惟妙惟肖、有声有色!王维之后三百年,苏轼书摩诘蓝田烟雨图而赞叹: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摩诘就是王维,是王维的字。

王维购得辋川,显然是他过得富贵的证明。贫穷的诗人,是不可能拥有一个辋川别墅的。其情况是:他在二十二岁便进士及第,并步入仕途。他担任过大乐丞、右拾遗,并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奉使出塞。王维四十岁做了左补阙。恰恰是这个阶段,他开始迷恋山水,来往于朝廷与辋川之间。他既为政,又当隐士,游离于人类斗争与自然情调的两极。朝廷的险恶,伤害着他的心,但辋川的美妙,却给他的心以慰藉。他便是如斯生活的。王维这样的生存状态,是他最智慧最得意的选择,也是其无可奈何的选择。除此之外,他的任何做法都可能是下策。人总是希望自己生活得幸福一点。以王维的气质,他不能彻底陷入官场的名利之争;以王维的经历,他也不能彻底沉醉于辋川的田园之乐。他必须兼而顾之。这样他就得到了入世之荣,摒弃了入世之累,避免了出世之苦,享受了出世之妙。在入世与出世之间,存在着一个广阔的地带,他欣然奔走于两端。人似乎只能这样生存,不然,完全媚俗与完全脱俗,都可能导致深刻的痛楚。我不赞成一个学者对王维的抱怨,这位学者认为,他缺少陶潜的勇气,没有彻底地决裂于官场。这是一种刻薄的认识!

雨中的辋川并不知道人的思想,其只是自然而然地呈现着它的状态。秀峰沉默,层岩相依,雨悄悄地缝合着万物。秋风过处,衰柳飘荡,黄叶旋飞。曲折的路径,流水扬落,浅草明灭。松、柏、杨、槐之类,高高低低,互相掺杂,组成了绿的森林,并覆盖着辋川的沟沟坎坎。偶尔一树柿子,落了肥叶,唯红果占据枝头。白水流过幽深的峡谷,遇石而绕,触蒿而漫,柔韧地向前游荡而去。

公元756年,安史之乱,已经五十五岁的王维被叛军逮捕,软禁于洛阳的一个寺庙。他吞药致病,装哑而活,但他却终于敌不过安禄山骄横,无奈地接受了伪职。唐政府征服叛军之后,皇帝对那些接受伪职的人统统定罪,不过王维在软禁之中,曾经向探望他的朋友裴迪诵诗,其诗之意受到皇帝的嘉许,遂对他只做降职处理。之后为给事中、尚书右丞。这是王维的幸运了。其诗是这样的:

万户伤心生野烟,

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

凝碧池头奏管弦。

尽管如此,安史之乱毕竟摧残了王维,他渐渐变得消沉了,或者,他变得更加淡泊,更加寂寞。他常常拄着拐杖,站在门外,抬头望着辋川的落日斜晖。暮色之中,稀疏的钟声,回家的渔夫,飘走的花絮,柔弱的菱蔓,都使他感到惆怅。他看着看着,便转身入舍。他已经深深地陷入了佛的意象。王维的母亲就信仰佛,这影响了他的灵魂,不过到晚年,他才彻底皈依。他食素,不茹荤,认真地打禅。他静坐辋川,闭着眼睛,寻找着解脱之道,并企图超越生死之界。香烟袅袅,烛光闪闪,王维的心凄凉而宁静。(www.xing528.com)

独坐悲双鬓,

空堂欲二更。

雨中山果落,

灯下草虫鸣。

白发终难变,

黄金不可成。

欲知除老病,

唯有学无生。

人生真的像王维觉悟的这样么?我不知道。唯有达到王维的境界才能理解王维,不过我没有。我只感觉,自然如我面前的辋川,社会如我身后的市井,都有其美的一面,都能给我以享受。然而,我的辋川之行,明显地含有烦于我那圈子的成分。是的,我很烦,某些时候我简直不堪负荷。我从栖身的圈子走出,到辋川去换换空气,确实使我感到一种轻松。

雨中的银杏独具丰采,其圆润的叶子像打了发蜡似的明滑,并为强劲的风所反复翻动,但银杏的本木却牢固地埋在土中,风怎么吹它也不动。这是辋川最古老最高贵的植物,水汩汩地流过其黑色的树皮。王维种植的银杏,成了他在这里生活的主要标志。不过它终究要倒下的,留下的,将只有辋川。

辋川很静,长长的峡谷完全沉潜在秋日的烟雨之中了,所有的树木、草、青石白石,都化为迷蒙的一团。一只鸟也没有,一只兔也没有,甚至除了我,一个人也没有,唯有风声雨声和河流的浪声。这样的一种空,一种自然给我产生的空,多少是恐惧的。一瞬之间,我真是惊骇起来,害怕从山中钻出一个野兽或怪物。这样想着的时候,我似乎已经有了对付它们的准备,于是忽然吊起的心就慢慢放了下来。蓦地,我感觉身后有脚步的挪移,飒飒的,仿佛是谁用树枝在地上划动。我回过头,竟是一个穿着蓑衣的农民,他木然站立,雨流其身,轻轻地问我:

“你要三轮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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