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昭君嫁匈奴,当然属于历史上的事情。历史上的事情是无穷无尽的,不过由于有上帝在一个神秘的作坊进行调度,让一般的事情随生随灭,遂避免了滚滚而来的事情像垃圾似的肆意堆放,避免了垃圾越扔越多,越多越乱,从而占据空间,堵塞交通。我想,上帝的运作,大约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有了这样的结果,才能建立一枯一荣的秩序。
王昭君嫁匈奴,尽管是很古旧的事情了,可历史上却一直有它的位置。也许是上帝的疏忽,也许是上帝深思熟虑的设计,总之,上帝是没有删除它的。
历史是一条河,虽然我不知道中国之河源于何山,归于何海,但我却多少知道它曲曲折折,是一直向前流动着。我还知道它流动到阳光之下也好,流动到阴雨之中也好,它都带着王昭君。
王昭君确实是闻名遐迩,进入什么时代,什么时代的人便要探究她一番,而且一旦看见她,就必然对她感慨万千,连连赞叹。
对王昭君的评价,富于中国特色的观点有:她是一个美女,她嫁呼韩邪单于的慷慨之举保障了汉帝国的安宁,她使汉族人与匈奴人的友谊增加了,她还把一些农业文明输入草原的部落。这些观点当然都是对的,属于正统的声音,为主旋律。
除了正统的声音之外,还有一些别致的声音,这当然只能是一些卓越的文化人发出的。他们上巫山,下沧海,撕遮天黑云,劈盖地白水,并敢于敲破皮壳而掏出实质亮于天地之间。他们往往是扛着黑暗的闸门的人,也是引导光明进入铁屋的人。
关于对王昭君有新意的评价,我想到的是杜牧和王安石。他们有感于王昭君的命运遂大鸣大放,其腔调显然偏离了常规的曲谱。
杜牧体悟了王昭君的哀伤和凄苦,诗曰:
青冢前头陇水流,
燕支山上暮云秋。
蛾眉一坠穷泉路,
夜夜孤魂月下愁。
王安石直指汉帝国元首的无情无义,惊涛拍岸,秋风落叶,诗云:
明妃初嫁与胡儿,
毡车百辆皆胡姬。
含情欲说独无处,
传与琵琶心自知。
黄金捍拨春风手,
弹看飞鸿劝胡酒。
汉宫侍女暗垂泪,
沙上行人却回首。
汉恩自浅胡自深,
人生乐在相知心。
可怜青冢已芜没,
尚有哀弦留至今。
张鹏翮是清帝国外交官员,1688年他要到莫斯科去磋商一个和约,经过呼和浩特,看到了王昭君之墓,触景生情,大发议论。他认为汉帝国以王昭君嫁匈奴而争取安宁,是应该羞愧的。他还劝王昭君不要抱怨,因为她即使没有出塞,也不一定能得到汉元帝的宠爱,终究是要寂寞度日的。张鹏翮诗为:
独留青冢古城隅,
愧杀当年汉丈夫。
万里长城凭粉黛,
香溪流影魂飞动,
塞上吹箫凤有无。
延寿写真君莫恨,
长门空锁月明孤。
我的问题很简单:王昭君为什么嫁匈奴?我关注的是王昭君这个人的生存状态,这个女性的基本欲望及其丧失。我隐隐感到在中国历史上存在着一种性剥削与性压榨,只是它陷在了文化之中。为文化所包裹的性剥削与性压榨,仿佛盖上了一床合法并合情的被子,中国人遂不以为怪。中国人甚至还习惯于给它闭上门,以防谁打扰了它。性剥削与性压榨的虚伪性和残酷性显然是深深地藏了起来,遂难以发现它的不是,而且如果谁发现了它的不是,指出它的不是,那么谁就要触电。
我早就注意到,整个世界的人都在赞美王昭君,是因为她嫁匈奴有助于世界和平,她的行为符合所有人的利益。王昭君以特殊的方式,为中国人做出了特殊的贡献,她当然应该受到赞美。不过我认为,对王昭君这样的女性,仅泛泛地褒奖她一下,似乎是不够的。也许事情并不这样简单。
你不能只是怀着好奇之心走近她,打量着她,或出于礼貌和修养夸她几声,随之放下她,回到你的屋子,坐在沙发的凹陷之中,继续享受优越的生活。这样是不行的,这样将显得你缺乏同情和悲悯,甚至无情无义,冷漠,自私。
实际上你有必要静静地为她想一想,并充满感动地过去拉住王昭君的手,望着她的眼睛,真诚地询问她是不是高兴嫁匈奴的,她嫁匈奴是不是最满意最美好的选择,她嫁匈奴是不是自己非要不可的生活,她获得了幸福没有。
王昭君家在秭归,那是长江南岸一个村子,有幽静的石板路和小溪流。算起来,她离开村子的年龄,最早不早于十四岁,最迟不迟于十六岁,很可能是花鸟使一类的官员在秭归处理公务之际发现了她,遂提出带她到长安去。
到长安去,当然是侍奉汉元帝,实际上就是当宫女。我没有看到关于王昭君父母的情况介绍,不过依汉政府对宫女的要求推测,他们属于良家。起码是良家之女,才有资格侍奉皇帝。
不清楚花鸟使一类的官员是怎么给王昭君许诺的,或怎么哄骗她,怎么威胁她,总之,她要赴长安做宫女了。小小的村子,出了一个侍奉天子的人,遂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人是复杂的,于是对王昭君羡慕和担忧的就都有了,而且他们各有各的道理。
也许旁观者清,当事者迷,当事者迷的王昭君,是又激动又害怕地进入长安了。
我以为,王昭君看见的长安应该是巨大的、繁华的。看见长安的城墙和车马之后,她紧缩的心也放松了一点。
让王昭君惊喜的是后宫的建筑和装饰,还有住在这里的成群结队的丽人。丽人穿着漂亮的衣服,挽着发,画着眉,要姿有姿,要态有态的。重要的是,王昭君有了自己的房子,是一个太监带她到房子去的。太监叮咛她好好调养,等待召幸。所谓召幸就是遵汉元帝之命,让妃嫔或宫女跟他做爱,以满足他的性需要。
尽管王昭君没有当宫女的经验,不过以其聪慧的天性,她完全可以猜测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依她的意愿,她当然盼即将发生的事情不要突然降临,她甚至恐惧自己要侍奉的人。她认为还是等待一阵好,于是她就等待。
怀着希望的等待,使王昭君产生了一种朦胧的快乐,它像温暖的水似的涌之于心,润之于身。王昭君觉得还是等待一阵好。
在王昭君感到是有把握实现的希望,实际上是非常渺茫的,这就像在她窗外或门前有一朵花,她想,只要自己推开窗子,走出门,她便会看见花,甚至还会把花摘下来。问题是,她必须能够推开窗子,能够走出门,如果不能呢?如果不能,那么她的希望就仅仅是一个希望了。她可以想着花,但她却不能看见花,更不能把花摘下来。
皇帝是应该拥有众多女性的,这似乎是中国文化上的一个果子。在理论上,它固然是要给皇帝提供丰富的资源,以顺利地生产龙子龙孙,但在实践上,它却演变为满足皇帝性幻想的途径了。结果呢?结果是既毁了皇帝,又毁了女性,还毁了国家利益。
中国文化产生这样荒谬的一环,当然有其历史的必然,不过,它究竟属于污点。历史总是有所淘汰,有所扬弃的,我的意思是,由于皇帝及其拥有众多女性的规定是非人性和非人道的,是一个污点,所谓历史的潮流洗刷了它。历史是冷酷的,但它有时候却也显得善良而公正。
供汉元帝使用的女性计以数千。比较起来,他的妃嫔和宫女并不是最多的,当然也不是最少的。在汉元帝周围的女性,繁而不乱,拥而不挤,确实是茄子一行,豇豆一行。其女性所呈的布局是,一个皇后,为妻,王政君皇后;皇后下面有十四个品位的妾,就是所谓的妃嫔,我所能点出来的封号是:昭仪、美人、良人、婕妤、娥、华、充依、八子、七子、长使。妾属于夫人,在妾之外,汉元帝还有浩浩荡荡的宫女。
后宫万紫千红,王昭君只是一点。尽管这一点含雪雾之香,发露珠之光,但由于她毕竟是混淆在熙熙攘攘的宫女之中,却难获召幸。凤鸣,其他鸟也鸣,这就需要听声才能知道凤。狐软,其他皮也软,这就需要摸裘才能知道狐。可汉元帝却不能,他也没有一一召幸宫女。
王昭君等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总不见什么动静,便有一点坐不住了。她很惊慌,很急,然而急有什么用呢?吃是不愁吃,穿是不愁穿,而且食有美食,衣有华衣,唯日子无聊得很。于是她就数树上的叶子,辨天上的星斗,或久久沉浸在自己从琵琶弹出的音乐之中,以排遣愁闷。
汉元帝是好色的,不过他也颇能追求女性品位,甚至是一个非常多情的人。在他当太子的时候,曾经喜欢一个女性司马良娣。不知道这个姬以什么迷住了太子,她病了,太子竟为之形容枯槁,并闹着要随之而死。他还突然变得对其他女性冷漠起来,甚至十分嫌恶。
父亲汉宣帝担心太子真的呜呼哀哉,或失魂落魄地损坏身体,从而缺了子嗣,遂命王皇后从他的宫女之中选五位给太子,由太子择优使用。但太子却没有什么兴趣,只是害怕拒绝这些宫女惹汉宣帝生气,便潦草地指了指一个靠近他的宫女,便是王政君。
王政君不杰出,但她却有运气,竟神速地生了一个儿子。随着太子即位为汉元帝,王政君遂一下晋升为皇后了。不过她也知道,儿子才是其晋升的动力,她当然爱自己的儿子。
命运都是无常的,它有起有伏,有明有暗,在变化之中保持着一种平衡。尽管王政君有运气,当了皇后,但她却未能超越命运的法则。事实是可怜的王政君,当皇后仅仅一年之后,便只剩下了皇后的虚名,因为丽人如云,汉元帝要忙着采撷其他丽人了。
在王昭君进入长安那年,汉元帝才三十六岁左右,几乎还是一个青年。但长期好色,却严重地损害了他的健康。他隐疾闪现,精神萎靡,往往心有余而力不足,甚至不能亲自挑选自己所要的宫女。
汉元帝对宫女的召幸,居然增加了一个可悲的中间环节,这便是让画师绘宫女的图像,之后才依图像挑选,他中意谁,便通知谁。
一般是在黄昏,专门负责汉元帝性生活的太监,会拿着一卷宫女的图像,到汉元帝的房子去。经过汉元帝同意,太监将高高举起宫女的图像,以让他检阅。汉元帝是蜂蜜灌大的,糖已经不足以启动他的激情,于是他就略略过目,圈定一个饶有点兴趣的宫女。太监答应着,收起一堆图像,青烟似的溜走了。太监急着报告喜讯,并吩咐获准召幸的宫女赶快洗漱打扮。
以图像召幸宫女,是变通的办法,也是偷懒的办法。它隔阻了一个男性对女性的追求,也取消了一个女性对男性的吸引。它使丰富和奇妙的生命活动,使温馨的爱和神圣的繁殖之举,统统变得苍白如纸。它显然还容易在某个段落导致腐败。
王昭君盼不到召幸的消息,便有一点虚,但她却还在顽强地盼。终于有一天,太监敲门传唤她,要她化妆一下见画师。尽管见画师不是见皇帝,但它却仍使王昭君高兴,因为见画师,绘以图像,就仿佛挂号,挂号之后才能使自己排在预备召幸的队伍之中。
画师毛延寿见宫女见得多了,不过他看到王昭君还是奇异地睁大了眼睛。他觉得这个宫女不管是相貌,还是肤色,还是气质,都是超尘拔俗的。他认为王昭君应该是花中之蕊,玉上之雕。
毛延寿的技术倒是高明的,但他却经常利用宫女召幸心切,暗中收取贿赂,是一个卑鄙的家伙。毛延寿当然也不敢把丑女提升为美女,然而他可以让美女减去颜色,变成平庸的宫女,除非你给他财物。那些标致的宫女,甚至是所有的宫女,谁不想让画师绘一幅吸引汉元帝的图像呢?于是她们就倾其所有,给画师钱,或首饰,或锦帛,以买通画师,让画师增加她们的颜色。收取财物便渐渐成了毛延寿的习惯,为了顺利敛富,他还摸索了一套如何敲诈的办法。
对王昭君,他当然是狮子大张口的。可王昭君却自知非凡,有尊贵的品质,偏偏不给他财物,而且很是傲岸和决绝。这一下惹恼了毛延寿,于是王昭君的图像就在毛延寿手下变得粗疏起来。
大约一年之后的一个黄昏,专门负责召幸工作的太监举着一组宫女的图像让汉元帝检阅。太监发现,当汉元帝看到王昭君图像的时候,一脸沮丧,甚至那至尊至贵而至高的鼻子竟嫌恶地耸了一下,遂把王昭君的一页翻了过去。
太监的动作训练有素,很轻很灵,但他那小小的动作,实际上却封禁了一个稀世美女的青春,关闭了一个绝代佳人的光辉。在我看起来,太监收捡图像的动作,是一个残酷的动作。
人类在婚姻方面所取得的进步,已经在中国冲决了男性强加于女性的种种不平等与不公正的道德枷锁。一夫一妻,由于它是合乎人性与人道的,终于变成了中国人普遍遵循的法则。也许这样的法则还不是人类关于婚姻最好的法则,不过在现在,它似乎还是最文明的。
但在过去一个久远的时期,中国却实行一夫多妻,皇帝威重如山,其所拥有的女性之多居然成千上万。
依逻辑,生活在后宫的女性与生活在皇宫的皇帝应该是彼此对口的,互相隶属,并应该各尽各的义务。皇帝是特殊的人,让他多妻也可以,不过多得密密麻麻就一定好么?结果是,女性能够满足皇帝的需要,但皇帝却没有力量满足女性的需要,甚至皇帝根本就没有满足女性需要的观念,因为后宫的女性是很多的,可皇帝却只有一个,而且皇帝确信,天下的女性都应该为他服务。
中国文化在鼓吹女性都应该为皇帝服务的问题上,透露了霸道和自私的一面,偏狭的一面。(www.xing528.com)
一个男性与成千上万个女性显然是不平衡的。不平衡把后宫的女性完全推进了灾难之中。不过她们谁会甘心于自己悲惨的命运呢?她们都在努力着,并希望逃出水深火热。
问题是她们到底能做什么?实际上她们还只能依靠皇帝,因为皇帝是改变她们命运的唯一可能。没有皇帝的宠爱,她们将注定没有出头之日。于是她们就以女性所有的心思与技巧接近皇帝。
不过由于皇帝是成千上万个女性所要接近的唯一一个男性,遂必然导致她们争宠。争宠是激烈的,有时候还充满了血腥。争宠把后宫的砖砖瓦瓦都变成了仇恨与阴谋。
王皇后的失落,其主要原因应该在于汉元帝,在于其喜新厌旧,但王皇后却不这样认为,也不敢这样认为。她确信她的痛苦,是傅婕妤造成的。
王皇后为皇帝生了一个儿子,傅婕妤也为皇帝生了一个儿子,这一下就把两个女性的价值拉平了。尽管还存在着王皇后与傅婕妤在身份上的区别,但汉元帝却渐渐在感情上有所倾斜,而且他喜欢傅婕妤显然甚于喜欢王皇后,喜欢傅婕妤所生的儿子也甚于喜欢王皇后所生的儿子。
一个严峻的事实是,王皇后不能自由地接近汉元帝了。她见汉元帝,似乎只能在汉政府举行大典这种皇帝与皇后都必须出席的场合。可她在公共场合所见的汉元帝却仿佛一个陌生的人。
王皇后知道汉元帝与傅婕妤是经常待在一起的,然而她不清楚傅婕妤早就在以浑身的解数使汉元帝迷恋她,并使傅婕妤的儿子以汉元帝的所好为所好,以汉元帝的所恶为所恶,从而全面博取汉元帝的欢心。
春风吹雨,秋月照水,王皇后在一个豪华的房子过着愁云惨雾的日子,因为她感觉,傅婕妤是有可能取代她的。她觉得这样的结果将非常可怕!
那么傅婕妤就可以得意扬扬么?非也。
虽然汉元帝是喜欢她的,但汉元帝却一直没有让她当皇后的具体措施。汉元帝是有自己的难处的,这便是汉政府的文武大臣,以维护秩序的习惯和势力在维护着王皇后的地位。如果汉元帝提出废黜王皇后,那么汉元帝将会受到他们的反对。他们理直气壮,严阵以待。
在傅婕妤为取代王政君而奋斗的过程中,冯昭仪也以她的魅力发动了进攻。傅婕妤知道冯昭仪风清月柔,口蜜心灵,自有其优势。傅婕妤与冯昭仪在暗中的角逐灯红酒绿,此起彼伏,渐渐进入了一个相持阶段。
任何人都没有料到,打破傅婕妤和冯昭仪平衡格局的,竟是一只熊。有一天,汉元帝到上林苑去观兽斗,傅婕妤和冯昭仪作为皇帝所喜欢的女性,应邀陪同皇帝。在汉元帝及其随从趣味盎然地欣赏动物厮杀的时候,一只熊突然跑出围栏,愤怒地冲向汉元帝。突然接近汉元帝的一只熊,吓得人大呼小叫,抱头逃命,唯冯昭仪亭亭玉立,以身挡之。熊对桃花之灼一时迷乱,遂傻傻地迟疑起来。当是之际,卫士才跑过去杀了熊。
汉元帝问:人皆恐惧,你怎么就能以身挡熊?冯昭仪说:我怕熊伤你,便以身挡之。汉元帝深为感动,便迅速偏心冯昭仪。傅婕妤又恼羞,又悔恨,但她却无可奈何!
处于外围的妃嫔,有的也曾经得到召幸,只是一次两次性生活,并没有使她们为汉元帝怀一个儿子,遂仍不能浮出水面。这样的女性是最迷茫和最焦躁的,由于她们已经为皇帝服务了,知道了皇帝的脾气,显然是多少能够总结一些如何让皇帝更快乐更满意的经验的,于是她们就时刻准备着,要乘新的服务之机,得到皇帝的欢心。依她们的推算,如果汉元帝还想她们,还想她们的肌肤和聪慧,那么汉元帝将一定会派太监召幸她们。她们天天守候门口,注意召幸的消息。
不过她们的分析并不对。实际情况是,由于汉元帝已经领略了她们的芳香和神气,从而感觉平淡,永远地放弃了她们。
处于外围的妃嫔,最害怕和最痛苦的,便是这样的局面。它所燃起的嫉妒之火,常常会使她们把矛头指向其他丽人。她们泄愤的方法一般是要掏钱雇一个巫婆,并根据巫婆的教唆,把自以为妨碍她们召幸的妃嫔作为木偶,针扎其胸,语咒其灭。
但以木偶所进行的报复活动,却是皇帝极其讨厌的,于是她们就不得不偷偷干,把木偶藏在床下,埋在墙角,唯恐被人发现,因为如果谁发现了她们的勾当,并报告之,那么追查出来,一般都要毙命。
在汉帝国,几乎所有的元首都很迷信,他们害怕巫婆所做的事情,并总是命令司法机构打击巫婆和雇用巫婆的人,甚至会株连九族。
处在边缘的当然属于宫女,宫女是很多的。从进入后宫到获得画师所绘的一幅图像,是宫女必须等待的一个过程,残酷的是,这个过程竟没有确定的时间。停留在这个过程的宫女,显然是不具备让汉元帝检阅的资格的。不过即使有一天某个宫女熬到了时间,画师可以给她炮制一幅图像了,实际上她还是没有把握能否得到一幅走运的画像,因为炮制图像的环节充满了小动作和小诡计。如果有一天太监举着宫女的图像让汉元帝检阅,但汉元帝却恰恰在那时候缺乏精神,那么她通往汉元帝的道路也会断绝。
宫女谁都清楚,汉元帝的召幸是唯一的机会,此情此景,确实像过了这个村就没有了那个店一样使人紧张。事实是,即使宫女经过艰苦跋涉到了村里,也不能保证会睡到店里。不能进村,或进村而不能住店的宫女熙熙攘攘,人满为患。她们苦苦祈祷,问今夕何年,问今年何卦?
也许王昭君是可能为汉元帝所喜欢的,但她却拒绝贿赂毛延寿,从而得罪了画师,毛延寿把她丑化了。结果呢?结果是汉元帝眉头一皱,淘汰了她。
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总是没有消息,这使王昭君渐渐自灭了获得召幸的向往。她感到前途黯淡,很是苦闷。王昭君不知道怎么走自己的路。
一个重要的问题,性问题,是不能回避的。绕开后宫女性的性需要,对其熟视无睹,充耳不闻,保持沉默,摆出一副纯洁状与修养状,只不过是一种虚伪而已。
性欲是一种生命现象,在精子与卵子相撞的一瞬之间,性欲就播种在身体里了,并在身体里悄悄长大。
性成熟之后,性欲便会发出缤纷的信号,或男性寻找女性,或女性寻找男性,或男性与女性相互寻找,从而产生灿烂的爱情。
性成熟之后的性生活是自然的,由于是自然的,所以它符合人性与人道的法则。
正常的性生活,虽然不是性欲得以满足的唯一途径,但它却是正宗的和健康的途径。它所带来的快感,是生命内在的阳光与雨露,当然也是生命的必需。
然而后宫的女性是悲惨的,因为她们没有正常的性生活,其性欲是不可能得到满足的。
在我看来,所谓后宫是这样一个特殊场合,由于一个男性合法合理地拥有很多女性,从而变成了一个男性对很多女性进行性剥削与性压榨的场合。那一个男性不是别人,他只能是皇帝。
实际上古代社会的整个阶段,甚至古代社会的所有男性,都多少对女性进行着性剥削与性压榨。由于是男尊女卑,所以即使在性生活上,女性也必须服从于男性。但对女性可以尽情地放肆地进行性剥削与性压榨的,却只有皇帝。
我以为,一个皇帝与很多女性所组合的性关系是不公正和不平等的,它完全违背了自然的法则,当然也违背了人性与人道的法则。在中国,尽管这样一种性关系在1911年便解除了,而且孙中山所领导的革命是彻底摧毁了这样一种性关系的基础,但曾经为这样一种性关系服务的文化,却并没有随之而彻底消亡。
汉元帝当然也是拥有很多女性的,他也只是要求这些女性满足他,但他却不考虑怎么满足她们。汉元帝就像不知道她们还有性欲似的,而且其百病丛生,根本就没有能力满足她们。
汉元帝把很多女性都悬空着,天长日久,她们便性压抑。现代医学认为,严重的性压抑会导致情绪低落,脾气怪诞,反应迟钝,免疫系统紊乱,身体素质下降。现代医学还认为,如果性欲一直积存着而不能发泄,也不能升华为艺术的创造,那么它将导致精神分裂或其他疾病。
后宫的女性,在生理上和心理上显然都备受折磨。也许在十分难耐的时候,她们会自己为自己做一点解决。但到底她们是怎么做的,这属于她们的隐私,我不能随便猜测。
我要指出的是,尽管隔着千层云烟,万重风雨,不过我仍清楚地听见宫女的暗泣。
在一个春夏之交的晚上,王昭君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晚上睡不着,早就成了以一定周期而轮回的煎熬。对这样的煎熬,她一直都在努力适应着,而且已经适应了。但在月光飘来的春夏之交的晚上,她却有一种苦苦挣扎的感觉。她的身体仿佛充满了跳起来的冲动,似乎要用很大的劲,她才能按住自己,否则她的身体真的就要跳起来了。
她用自己的手抚摸着肩膀,忽然哭了起来。她轻轻地摩挲着,感到肩膀的丰腴,柔软,凝滑,感到它悠悠的芬芳,蓦地泪流满面。
在槐花浓郁的香气里,打更的木棒声一遍一遍地敲白了窗纸,王昭君才昏昏欲睡。她看见梦穿着裙子飞来了,梦穿着绿色的裙子。
大约两年之后的一天早晨,管理后宫的太监向宫女传达了一道圣旨:如果某个宫女愿意嫁呼韩邪单于,那么陛下将封她为公主。
宫女朝思暮想的,当然是有机会被召幸,因为召幸存在着完全改变命运的可能。但她们等来等去却竟是嫁匈奴的消息。
依她们的所想,匈奴生活在遥远的北方,住毡帐,喝生奶,嚼腥肉。在那里,冬天的冰雪将冻僵辽阔的草原,甚至出门裂耳,走路掉脚,何况她们不知道呼韩邪单于是怎样的人,其将多么野蛮,怎样粗暴。宫女议论纷纷,一律退缩,仿佛魔鬼要抓她们似的。
这时候,王昭君站出来,表示愿意嫁呼韩邪单于。她毅然自荐,一下便把其他宫女解脱了。但她们却一边感激地劝导她,一边怀疑地望着她,以发现王昭君的动机和秘密。
只有王昭君自己知道她为什么嫁匈奴,但这有什么必要告诉别人呢?也许她不怨汉元帝,可她却不能不恨她所在的长安。她不敢保证自己要去的地方一定是好的,然而她清楚地知道她所在的后宫是不好的。她当然也知道把宫女嫁呼韩邪单于是汉元帝的意思,她还知道自己所做的,将有大益于汉帝国。
呼韩邪单于在公元前51年就曾经赴长安觐见汉宣帝,并归顺了汉帝国。他也因此得到了汉帝国的支持,从而巩固了其权力。但他的归顺却也导致了匈奴的分裂,这便是出现了一个自立的郅支单于,其不但反对呼韩邪单于,而且猖獗地侵犯汉帝国。
汉帝国为之十分恼火,遂一直在寻找机会要消灭郅支单于。一天下午,汉军将领在边境周密策划,机智地杀了郅支单于,并把他的头挂到了长安的一个城门上以显示汉军的威武。
郅支单于之死,使呼韩邪单于又喜又惧,喜的是他在匈奴没有了反对力量,惧的是汉军将可能集中兵力打击他。呼韩邪单于知道他不是汉帝国的对手,于是他就想了一个贴近汉帝国的办法。他打算到长安去觐见汉元帝,表示友好相处的愿望,还打算娶一个汉氏女性为妻,做汉帝国的亲戚。
汉元帝接见了呼韩邪单于,并同意他娶汉氏女性做妻,但公主却没有一个愿意嫁匈奴。汉元帝遂仿效他的祖先,以宫女冒充公主。汉元帝这样做,十足地暴露了他的虚伪,其是既没有尊重宫女,也没有真诚对待匈奴的元首。不过对皇帝的虚伪,还是由别人批判吧,我的问题是王昭君为什么嫁匈奴。
汉政府所实施的和亲政策,有一项重要内容,便是把女性当贡品赠送匈奴。女性不管是公主还是宫女,在皇帝和汉政府官员的眼睛里,实际上都只是可以利用的尤物。和亲政策当然还是有变化的,在过去,是汉政府主动赠送,但在汉元帝执政时期,却是匈奴的元首自己请求的。
宫女很多,汉元帝根本不清楚王昭君是谁,他也无心了解谁是王昭君,其只是想使呼韩邪单于的请求得到满足。于是当太监向他汇报王昭君愿意嫁匈奴的时候他就立即批准了。
呼韩邪单于返回草原之前,汉政府为他和王昭君举行了盛大的欢送会。那天早晨,王昭君由四个宫女陪伴着款款走到殿上,向汉元帝谢恩。她容貌丰润,服饰华丽,顾盼徘徊,尽显风情,仿佛一道灿烂的霞光照亮了未央宫。左右为之耸动,汉元帝为之大惊,诧异后宫有这样的丽人他居然不知道,甚至一时竟想为自己留下。不过留下王昭君显然失礼,遂忍痛舍之。
王昭君姓王名嫱,汉元帝封她为昭君,寓意她的美照亮了汉帝国,并将照亮匈奴。
年过半百的呼韩邪单于看到王昭君绰约多姿,是如玉似花的姑娘,大喜过望。他对汉元帝再三叩首,带王昭君快马而去。
汉元帝耿耿于怀,吩咐太监检查王昭君图像,遂暴露了问题。汉元帝愤怒至极,命令司法机构缉拿画师。汉政府便杀了毛延寿,其连锁反应是,流血的恐怖,把待在长安的所有画师都吓跑了。
数月之后,汉元帝病崩于未央宫。在文武大臣的扶助之下,他与王政君所生的儿子刘骜登基,为汉成帝。尽管机关算尽,但汉元帝与傅婕妤所生的儿子刘康却没有即位,也许这是非常遗憾的。
长安的人都知道王昭君出塞做了呼韩邪单于的阏氏,但长安的人却没有谁能知道王昭君在草原的生活怎样,没有谁能知道她感觉如何。
班固先生倒是有一个记录,很粗略:王昭君在穹庐生了一个儿子,不过两年之后,呼韩邪单于便逝世了。依匈奴的习惯,呼韩邪单于与原配所生的儿子即位为新的单于,而且他将纳王昭君为妾。王昭君不愿意,遂上书汉成帝,希望让其返回长安,她想长安了。可汉成帝却没有同意她返回长安,汉成帝指示王昭君要遵守匈奴的风俗。于是她就继续留在草原,并做了呼韩邪单于儿子的妾,之后还生了两个女儿。到这里,班固先生关于王昭君的记录便结束了。
王昭君仿佛一只蝴蝶,在茫茫的历史之中消失了。然而王昭君总是让中国人想念的。我以为,想念她,固然由于她是一个美女,但想念她却不能仅仅因为她是一个美女。
不要分析她所经受的别的折磨,就是呼韩邪单于的儿子要纳她为妾这一点,依她所在的习惯与风俗,依她所在的文化,便会使其产生乱伦的压力,而且这一点将撕裂其心,甚至将完全摧毁她的精神世界。
汉帝国江都卫刘建有一个女儿,为细君公主,遵汉武帝的指示,曾经嫁乌孙王。那时候,匈奴是汉帝国很难对付的强虏,把细君公主嫁乌孙王,无非是要乌孙王牵制匈奴。乌孙王已经老迈,这使细君公主难以忍受。难以忍受的当然还有语言障碍和饮食不适。乌孙王逝世之后,细君公主认为是机会,便上书汉武帝请求返回长安。然而乌孙王竟在逝世之前留下了遗嘱,要细君公主做他孙子的妾,汉武帝遂命令她继续待在西域。细君公主当乌孙王孙子的妾以后,在西域生了一个女儿,接着便死了。
比较起来,王昭君是坚毅的,细君公主多少有一点娇气,可她们却有共同的命运,她们都是汉帝国的一个物件。
细君公主曾经唱道: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旃为墙,
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思土兮心内伤,
愿为黄鹄兮返故乡。
公元819年,白居易卸任江州司马,到忠州去当刺史,要坐船在三峡航行。经过秭归那天,他下船走进了生养王昭君的村子。诗人多愁善感,在青年时代就为王昭君的际遇感慨万千,得到机会,当然要看看王昭君的家乡。他没有想到村子非常荒凉和破败,尤其惊诧的是,村子的姑娘都害怕成为美女。她们灼烧其脸,以显瘢痕。她们这样做,已经形成了一种风俗,延续千年之久了。诗人心情忧郁,陷入沉默。
我乘船做三峡之游,是在1994年。经过秭归是在半夜,但船上的人却很是兴奋,有的还站在甲板上久久眺望。春雨蒙蒙,江水滔滔,确实是讨论历史与美女的意境。那天晚上,我在一旁听着陌生人之间的窃窃之声,感到十分惬意,而且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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