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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历史巨擘的残死──《历史的深处》

更新时间:2025-01-13 工作计划 版权反馈
【摘要】:司马迁是被处以宫刑的,之后他脚踩大陆,只是身已经废。苏格拉底是被处以极刑的,但他却可以选择自杀,遂饮鸩而亡了。不过我以为,司马迁与苏格拉底实际上有紧密的联系。司马迁与苏格拉底显然有很大的不同,不过混沌的历史一向遮蔽了他们的面目,从而难以发现其内在的本质和意义。寻找司马迁与苏格拉底的不同,当然需要把他们从渺茫的岁月邀请出来,让他们站在1999年的阳光之下。司马迁认为,他必须忠诚于君主,此乃一贯的作风。

惩罚一个人,办法是毁坏他的生殖器,此之谓宫刑。司马迁是被处以宫刑的,之后他脚踩大陆,只是身已经废。惩罚一个人,办法是剥夺他的生存权,此之谓极刑。苏格拉底是被处以极刑的,但他却可以选择自杀,遂饮鸩而亡了。

这两个人一个在东方,一个在西方,不但距离大大错开着,而且有时间的差别。不过我以为,司马迁与苏格拉底实际上有紧密的联系。他们都属于人类,都从事文化工作,重要的是,他们都因为言论致罪,并受到镇压。

我把这两个人苦心孤诣地联系在一起,目的是要比较他们,以显示各自的特色。司马迁与苏格拉底显然有很大的不同,不过混沌的历史一向遮蔽了他们的面目,从而难以发现其内在的本质和意义。

寻找司马迁与苏格拉底的不同,当然需要把他们从渺茫的岁月邀请出来,让他们站在1999年的阳光之下。我以为这是上帝的旨意,我感到一种兴奋。

尽管司马迁做文化工作,并终于成为思想家和文学家,不过在当时,他的身份是汉政府的官员,职务为太史令。这个职务并不高,大约相当于现在的县团级,可它却很有一些特权。他围绕在汉武帝周围,必要的时候,须跟随元首外出封禅或视察,以记录元首的活动。他还可以进入汉帝国的图书馆,阅读绝密一级的档案与典籍。

他是汉武帝身边的人,是为伟大元首服务的,也许他应该感到荣幸。不过汉武帝喜欢翻脸,缺乏虚怀,使他伴君如伴虎。他的心里是紧张的,甚至诚惶诚恐。实际上处于这种状态的人非司马迁一个,其同僚几乎都战战兢兢,只是为生存计,他们学会了察言观色,一味迎合。司马迁当然是希望能够融入汉政府的氛围的,然而生存的技巧与做人的良知一直发生矛盾,他无法做到口是心非。

司马迁是渭河北岸人,此地土硬,甚至此地飘动的云烟都有一种骨质,何况司马迁。问题是处于集权统治的体制之中,汉武帝极其专制,如果司马迁不收敛自己和压抑自己,那么他迟早是会惹祸的。

那是公元前99年在未央宫举行的一次会议上,由于李陵投降了匈奴,汉武帝大发其火。李陵所做的事情,显然使汉武帝难堪,仿佛一个人提着破砖,在未央宫的魏阙上狠狠地砸了一下,损害了汉帝国元首的尊严。汉武帝训斥着,并借着训斥喷吐他的怨气。

愤怒而沮丧的汉武帝吓坏了文武大臣,他们跪在地上,有气无声,唯恐冒犯元首。他们知道,此时此刻,稍稍不慎将会生出麻烦。不过他们的运气还好,因为汉武帝训斥了一阵之后便停了下来。他想听听大臣的意见,遂让他们发言。大臣了解汉武帝,于是他们就一律指责。他们不分析,不推敲,只是狠狠地指责李陵。有的说,李陵没有牺牲在前线是懦夫;有的说,李陵变节是卑鄙;有的说,李陵辜负了汉武帝的信任,随之唾沫四溅,酝酿其罪。那些大臣的态度完全符合元首的意向,显然准确地挠在了痒处。元首渐渐平和了,甚至露出一种舒服之感。

大约在这时候,汉武帝看见了司马迁。司马迁是不够资格发言的,不过他是太史令,耳闻目睹着汉武帝的决策与行动,是可以出席会议的。不清楚出于什么动机,汉武帝突然点名司马迁,要听听他的观点。

汉武帝在秋季下令汉军进攻匈奴,司马迁是知道的,汉武帝这次军事行动的战略部署,司马迁也是知道的。他知道汉武帝让李广利率兵三万出酒泉郡,到天山一带去袭击匈奴。汉武帝习惯的做法是,要让外戚掌握军权,并总是为外戚创造条件,使其立功。在霍去病和卫青逝世之后,汉武帝便一直扶持李广利。李广利是李夫人之兄,李夫人那几年恰恰很得汉武帝的宠爱。汉武帝显然希望李广利能在天山一带旗开得胜,立功晋升,但李广利却陷入了匈奴的包围之中。其苦苦挣扎,才得以逃脱。逃脱所付出的代价是,汉军十有六七而亡。

为配合李广利,汉武帝下令三路人马在大漠游弋,敌疲我打,敌进我退。一路是公孙敖和路博得,他们将在涿涂山会合袭击匈奴,可惜不遂。一路是成娩,他倒是遭遇了匈奴,只是小小交锋,自己便撤退了。一路是李陵,他率兵五千,可五千人马却受到了数万匈奴的围迫与堵截,当然是一场激战。

当时匈奴仿佛冲决堤岸的大水,浩浩荡荡地向李陵席卷而来。李陵且战且走,并战几百回合。汉军之箭矢雨一般密集,匈奴一茬一茬地倒伏着。不过汉军也在减少,汉军之箭矢也在减少。当箭矢用完而汉军仅仅剩下三千人马的时候,李陵下令他们砸碎车辆,以车轴车辕做武器格斗。不幸的是,汉军孤单,一直处于匈奴的剿灭之中,猛追之下。实在无可奈何了,李陵便要大家各自谋生,能返回边境的,便向元首汇报情况。他吩咐大家倒置旌旗,埋藏珍宝。在把最后一点干粮和冰块平均发放之后,他带领十几个壮士冲锋在前,欲杀出一条活路。夜雾之中,汉军的吼声像猛兽一样咆哮。遗憾的是,匈奴竟紧紧跟随着他,并终于抓住了李陵。他想,这便无颜拜见元首了,遂投降匈奴。

李陵与司马迁过去没有什么交往,不饮酒而聚,不入室而晤。不过根据司马迁观察,他觉得李陵有国士之风。他认为李陵投降匈奴是形势所迫,如果有机会,那么其会报答汉帝国的。鉴于这种基本把握,司马迁十分反感汉政府那些墙倒众人推的家伙。汉武帝要听听他的观点,他就直率地说:

陵事亲孝,与士信,常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其素所畜积也,有国士之风。今举事一不幸,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糵其短,诚可痛也!且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戎马之地,抑数万之师,虏救死扶伤不暇,悉举引弓之民共攻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士张空拳,冒白刃,北首争死敌,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然其所摧败亦足暴于天下。彼之不死,宜欲得当以报汉也。

司马迁多少有言外之意。不过这是应汉武帝质询所发,它除了司马迁真实的思想之外,并没有对元首丝毫的冒犯。司马迁认为,他必须忠诚于君主,此乃一贯的作风。

在司马迁发言的时候,汉武帝歪着脑袋,睨着眼睛,完全是一副引蛇出洞的样子,而且用牙咬着冷笑。司马迁的发言刚刚结束,他便正襟危坐。他一针见血地指出,司马迁是为李陵辩护,并贬低李广利。汉武帝怎么能容忍司马迁这样的态度!他特别难以容忍司马迁隐隐一闪地对着他的锋芒。骤然而起的怒气,立即扩张了他所有的血管,甚至怒气横冲直撞,要从他全身的毛孔喷射出来。他抡着胳膊,大喝腰斩。司马迁还在惊诧之中,便有几个人扑过去绑架了他,随之把他关进了监狱。

苏格拉底是一个十足的哲学家,当然属于做文化工作的,但他的生活却是纯粹的知识分子的生活。父亲是一个石匠,为他多少留下了一笔财产,不过其财产似乎并不丰厚,否则他的妻子就不会为人洗衣,抚养孩子。在雅典,苏格拉底既不务弄什么营生,又不参与公共事务。他显然是把所有的时间都用于考虑问题和讨论问题之上了。他的种种问题,除了人的精神存在之外,实际上几乎没有涉及什么世俗事务的。

他确实是一个异常的人。异常的人要么是疯子,要么是天才。苏格拉底的异常表现于,他几乎天天出现在体育馆和贸易站,或是徘徊在街头巷尾,招引行人,并向他们提出一些荒诞的问题要其回答,之后反驳之,并做自己的解释。他甚至会拉住任何一个匆匆而过的行人,要跟其随便聊聊,不过他要随便聊聊的,无不是高深的问题。他是一个天才,可他古怪的举止,却使行人觉得他像疯子。

他富于个性的生活方式,使他成了一个家喻户晓的人。雅典的公民几乎都知道在他们所生活的城邦有一个苏格拉底,而且他们喜欢传播其观点。他简直是一个思想的发源地或输出地,甚至希腊其他城邦的青年会到雅典来拜他为师,且为师并不要报酬。

希腊的英明在于,它建筑了一个民主的体制。在那里,言论是自由的,并以言论的自由保障着思想的交流。作为希腊的一个哲学家,苏格拉底承前启后,对自然科学与形而上学的探索奠定了基础。他还有一个可以骄傲的弟子,便是柏拉图。

但公元前399年的春天,却有几个人合伙起诉他,这使他面临着一场灾难。那几个人都是雅典议会的,代表艺术家或政治家,有的代表生意人和手艺人。其中有一个阿奈特斯,是手艺人的代表,对苏格拉底的态度很是激烈。那几个人指控他腐蚀青年,不让青年信仰希腊及其雅典所一直信仰的神灵,反之,信仰新的精神存在;还指控他教唆青年诬蔑希腊及其雅典的种种制度,使他们强暴起来;还指控他把荷马的诗歌解释为荷马是赞成呵斥普通人的。他们舞笔弄墨,摇唇鼓舌,要雅典陪审团以死罪判处苏格拉底。

杜周在汉政府主持司法工作,他处理案件所遵循的原则是照汉武帝的指示办。汉武帝想赦免谁,他便会发现谁已经悔悟或是清白的。汉武帝想铲除谁,他便能依法编织大罪以致其死。他认为法不是不变,因为汉武帝的意志为法,于是汉武帝要怎么办,法就怎么变。这家伙看起来木木讷讷,但实际上却有心计,而且极其刻毒。

司马迁到了这样一些人手里,当然会遭到逼供,可惜汉政府没有留下拷问司马迁的任何记录。我只知道司法机构给司马迁的定性为诬罔,便是为李陵辩护,贬低李广利。依汉政府的规定,诬罔当然是死罪。事情很清楚,汉武帝粗暴地画了一条线,主持司法工作的那些人便拿自己的笔,沿着汉武帝所画的线认认真真地描了一下,遂使判处有了程序。这当然是虚伪的一个程序。

几年以后,司马迁告诉他的朋友任安,他在未央宫的会议上之所以积极评价李陵,并对李陵抱有厚望,无不是为了宽慰汉武帝。他倾诉:汉军的失败和李陵的投降,使汉武帝心情不好,他盼自己对李陵的估量能启发汉武帝,并使他的心情好起来。

司马迁所告诉朋友任安的,是否属于他真实的思想,还需要研究。如果它是真实的,甚至它仅仅是司马迁自己的一种解释,那么他也可以根据它为自己开脱,以求宽大裁决。遗憾的是,他根本就没有说话的权利,其自始至终没有为自己说话。也许他知道,说话只能增加自己的灾难。

司马迁同僚济济,不过竟没有一个人为其辩护一下。这些人回避在各自的角落,屏气吞声,不做反应,甚至还要恶劣地举起拳头对司马迁吆喝几下。那个著名的人物东方朔,平常凭他的油嘴滑舌在汉政府游刃有余,一副机智之相,何况其有的是规劝汉武帝的经历。然而这一次,在需要为一个文化人帮忙的时候,他不见了。

请原谅我,我有一点激动,并由于激动从而苛求公元前99年的东方朔先生了。不过冷静考虑,我还是能够理解司马迁的同僚的,也能够理解东方朔。问:如果我在汉政府工作,那么我会为司马迁辩护么?答:未必会,因为辩护的传统在中国古即无之。倘若辩护,那么辩护不但无用,而且集权统治的铁拳将一下打掉我的牙齿,甚至将打断我的脊梁,或把我流放在充满歧视与仇视的一个社区,折磨我的灵魂,使我在沉默之中忍耐和灭亡。实际上司马迁就是为李陵辩护惹祸的,如果谁为司马迁辩护,那么他无非是重复了一遍司马迁惹祸的过程而已。悲哀啊,悲哀!

汉政府当然也不是专制得没有一点缝隙的,它为判处死罪的人还是留下了两条活路,一条是缴纳罚金的活路,一条是宫刑的活路。司马迁在汉政府工作,相当于现在的县团级,可惜他不会敛财,竟拿不出赎其生命的五十万钱。他是暗讽汉武帝获罪的,由于害怕受到株连,亲戚都不敢资助他,甚至不敢到监狱去探望他。可怜的司马迁,他待在监狱苦苦思索,思索得一身冷汗。他是不想丧命的,不想丧命便只能接受宫刑。他知道,别的活路是没有了。悲哀啊,悲哀!

但苏格拉底走向法庭的时候,却能表现得不慌不忙,而且他还打算对陪审团传播自己的观点,这当然是基于其对希腊民主的了解。雅典的司法机构是允许被告为自己辩护的,也允许其他人为被告辩护,以求得审判的透明和公正。苏格拉底的弟子已经做好了辩护的准备,并一再建议先生准备材料,以通过其精彩的辩护说服陪审团,使指控不能得逞。然而苏格拉底不但拒绝自己辩护,也劝阻弟子为他辩护。他唯一的计划是要利用辩护的机会进行演讲。苏格拉底就是苏格拉底,仅仅这样一种选择,便活现了他的个性。

在法庭上,苏格拉底按自己所计划的在宣扬自己的思想。他告诉陪审团:他在雅典到处走动,是希望人不要只照顾自己的肉体,因为肉体并不重要。灵魂才是重要的,人要爱护灵魂。他骄傲地说:没有谁像他这样不是自己肉体的奴隶。他还放诞地说:他有自己的神灵保佑,他的神灵认为没有谁比苏格拉底更聪明、更自由,或更谨慎了。而且他的神灵经常在指导他,这使他的行为没有一次是错误的。如是观点,使陪审团感到十分奇怪,他们惊诧苏格拉底的猖狂,纷纷议论,一片哗然。这种气氛对苏格拉底显然是有害的,但他却并不在乎。

他的弟子为苏格拉底担忧至极,并尽力为其辩护,以拯救自己的先生。他们告诉陪审团:苏格拉底是不问政治的。他们说:苏格拉底并没有认为可以呵斥普通人,而且他就是普通人的一分子。他们还说:苏格拉底始终不以教诲学生收取报酬,是高尚的人。不过苏格拉底不但没有为自己辩护,而且一再反对弟子的辩护。总之,在法庭上为苏格拉底所做的辩护显然是不充分的,充分的应该是他的演讲及其所展示的风度。

问题是,苏格拉底受到指控的,究竟只是他的言论。陪审团很清楚,在雅典,人的言论是自由的。如果仅仅由于言论判处苏格拉底死罪,那么这显然是荒唐的,因为他并没有什么违法的行为,也没有任何具体的亵渎神灵的行为,当然也没有破坏和颠覆社会制度的行为。

陪审团知道雅典的民主传统,而且他们对苏格拉底怀有一定的同情,遂在磋商之后提出:如果苏格拉底摒弃大放厥词的陋习,不用他的问题纠缠行人,那么就赦免之。但陪审团的建议却遭到拒绝,苏格拉底说:这不可以!他强调:只要他的良知还让自己继续向前,其将永远要传播真理。我不知道是希腊文化导致了像苏格拉底这样一种人的性格,还是像苏格拉底这样一种人的性格造就了希腊的文化!

雅典的司法机构遂按其既定程序进行,由陪审团投票表决苏格拉底是否有罪。陪审团有五百人,是社会各界的代表。如果一半以上的人认为有罪,那么就是有罪,之后量刑。如果一半以上的人认为无罪,那么就是无罪,之后当然是释放。倘若认为有罪的票数与认为无罪的票数相等,那么司法机构将会选择有利于被告的办法解决。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发明了这样一种人道的方式,不过我不能不佩服公元前399年的希腊人。

投票的结果是,以二百八十票对二百二十票表决苏格拉底有罪。这显然是不幸的,并急坏了弟子们,他们请求苏格拉底做出努力,争取免予死罪。然而苏格拉底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根本不承认自己有罪,也拒绝了弟子提出的一些合理建议,这使弟子很是埋怨他。(www.xing528.com)

怎么惩罚苏格拉底,让陪审团真的为难,为难在他们是因为言论而判处了一个人有罪,这显然违反了希腊的制度。但苏格拉底却有一点得意,甚至大不咧咧地要求这样惩罚他:干脆宣布他是一个英雄,并从宣布之日起,由雅典市政府免费供他一日三餐。市政府有免费吃饭的制度,不过能享受它的,仅仅是奥林匹克运动会的优秀运动员和为保卫希腊立功的人,还有外国使节和在市政府值班的人。苏格拉底实际上是在玩他的幽默,只是他的幽默有一点过分了,这使陪审团感到了一种戏弄和讽刺,其难免生气。苏格拉底也觉察了陪审团情绪的变化,并感到了他的幽默玩的不是地方,遂提出收回自己宣布的惩罚办法,随之建议陪审团这样做:能否让他交纳一个货币单位的钱作罚金,从而了结之。陪审团很清楚,这不过是苏格拉底一个新的幽默而已,于是他们就投票表决怎么量刑。结果是,以三百六十票对二百四十票同意判处苏格拉底以死罪。

这个七十二岁的智者准备潇洒走一回。在告别法庭的时候,他坦然地说:如果还有一个世界,那么他将在那里会晤伟大的人,而且这是自己向往的一种享受。他挥了挥手,昂然而去。

司马迁当然明白宫刑是让人耻辱的。他清醒地认为: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他知道宫刑之后声音将变细,胡子将消失,男子的雄壮将削弱,甚至荡然无存近乎女。司马迁知道孔子在卫国所经历的一件事情及孔子的态度。有一天,卫灵公携夫人乘车出行,竟让宦官雍渠陪坐身边,让孔子乘车尾随。孔子觉得蒙羞,遂立即别卫国而去。

宫刑啊宫刑!宫刑会使人尊严殆尽,依习惯,没有谁会真诚地敬重一个接受宫刑的人。所谓刑不上大夫,实际上是指一个文化人的气节是不能不勉励的。但司马迁却打算接受宫刑。这样做不是要放弃气节吗?那些奴才与婢女有时候都会保持气节,难道他认为气节不重要么?气节在他是可以轻易放弃么?不!

司马迁处污秽之中,隐忍苟活,当然是为了实现他的理想。其理想是继承父亲的,而且他曾经对父亲做了实现它的承诺。他的理想是要写作一部大书,其内容将包罗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始于黄帝,止于汉武帝。为此,他一直在进行调查和分析。他要研究天与人的关系,了解从古到今的发展,并将形成自己独立的思想。在司法机构开始惩罚他的时候,这个工作还没有完成。不过他决定将带着宫刑的耻辱完成它,他发誓。司马迁之所以能够选择这样的生存状态,是基于一个深刻的考虑,他认为光荣的建树是会抵消耻辱的。他相信结局将是如此,他相信。

司马迁对死有自己卓越的见解。他告诉朋友任安: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他觉得,像他这样一个太史令,一个相当于现在的县团级的干部是平庸至极的。他的死将仿佛一只爬行的蝼蚁之死一样,没有意义,无声无息,甚至他的死将不会使人感到是为气节而死的。事实是,他的死将使人感到,是由于其诬罔而不得不死。不过如果他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写作了一部大书,那么他的死便不会苍白一片,默默无闻,也许他的死还将会受到子子孙孙的颂扬。他在监狱暗下决心,一定要活着,要咬牙活着。

那么司马迁到底怕死吗?实际上他是既不怕死,也不怕活着的。不怕活着的思想是中国人富于特色的思想,有一个著名的挽联便显示了这样的思想,其上联曰:追求民主追求科学过了四五还有五四,下联曰:热爱光明热爱自由不怕活着何惧死亡。这是容堂先生在1976年所撰的一个挽联,当时我十六岁,不过我一直都记着了它,仿佛是我所撰的一样一直记着,因为它给了我以深远的影响。

雅典司法机构对犯了死罪的人,通常提供两个方案让其选择,一个是交纳罚金,一个是流放。包括柏拉图在内,有几个弟子积极筹措,并将拿出足够的罚金拯救苏格拉底。但苏格拉底却不愿意交纳罚金,也不愿意接受流放。苏格拉底认为,他选择任何一个使自己活着的方案,实际上都是承认自己有罪。他觉得,为了活着,承认自己有罪便是耻辱,耻辱地活着,显然是没有什么价值的。

但苏格拉底的弟子却坚决反对先生轻易放弃生命,他们一直在设法拯救。有一个弟子甚至跑到牢房去告诉先生,他已经买通了帮助他越狱的人,也买通了准备接应他的人,而且管道极其安全,只等他同意越狱。这些弟子的忠诚是感天动地的,可苏格拉底却不为所动。他居然拒绝了所有生的方案,这让弟子很是伤心。

苏格拉底显然是准备了要死的。毫无疑问,这基于他对死的理解。他认为:一个真正的哲学家研究的并没有别的问题,唯死而已。哲学家对死的降临感到惶恐,或逃离死的追踪,是十分荒谬的。他告诉弟子:死是哲学家最后和最重要的自我实现,是求之不得的,因为死打开了知识的大门。他说:肉体是灵魂的坟墓,但死却能把灵魂从它的坟墓之中解放出来,并使灵魂进入一个光明的境界。他神秘地告诉弟子:人死了,痛苦和欢乐便不打扰灵魂了,这是灵魂的需要。灵魂是希望摆脱肉体控制的,以实现自己的独立存在。

在一个风雨如晦的日子,这个认为灵魂重于生命的哲学家在雅典一座监狱饮鸩自杀了。根据他的想象,其灵魂大约飞到了云层之上。云层之上,天空是蔚蓝的,阳光将像五月的花香一样任意散发和飘游。云层之上,是高贵灵魂的聚会之处,苏格拉底应该见到了他所敬慕的伟大的人。

恰恰在苏格拉底饮鸩自杀三百年之后的一天中午,汉政府的几个行刑高手用一些原始的器械捣鼓司马迁的生殖器。司马迁闭着眼睛,什么都不看。在一片漆黑之中,他任凭行刑高手摘除他的过错。但剧痛却像锥子似的一下撬开了他的嘴,凄厉的声音像鹰一样射出咽喉在长安横冲直撞。这个年近四十的汉子的声音显然太尖锐,太恐怖,竟震落了一屋瓦片,三树槐叶,还把六条走狗吓昏了,并使九个孕妇当下流产。那天,长安的阳光仿佛红绸绿缎一样挂满了大街小巷,一些富户门前的石狮忽然耸起脖子,得意地唱着歌。当然最荒诞最诡秘的还是几条蛇,不知道它们从哪里爬出来,一律蜕掉身上的皮,挺立着嘿然而笑。

苏格拉底与司马迁从各自的价值观出发,走上了各自要走的路,并完成了自己。他们都没有随其死而一去不复返,相反,他们完成自己之日,便是影响人类之时。我的意思是,由于他们皆以言论致罪,并遭到惩罚,尤其由于他们超尘拔俗的取舍与结果,对人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苏格拉底故乡的人,一直为哲学家之死耿耿于怀。他们认为,对苏格拉底判处死罪是希腊民主的污点,而且是永远不能清洗的一个污点。他们颂扬苏格拉底是为言论自由殉道的,是一位圣贤。我不知道是文化导致了他们的性格,还是他们的性格造就了他们的文化,不过在那里,似乎他们的性格与其文化是互为形式的。

司马迁故乡的人,对司马迁之残的反思显得潦草,甚至有一点心不在焉。他们似乎只是把司马迁的大书当作一堆丰富的完成自己论文的资料,这些论文是晋升职称的需要,或是取得博士学位的需要。他们在使用了那些资料以后,当然也会感叹司马迁的伟大,但他们所感叹的伟大,却无非是一个思想家和文学家而已。他们喜欢注释司马迁作为思想家的历史记录,研究司马迁作为文学家的写作技巧。他们戴着眼镜,摇头晃脑,一副很有知识的样子。遗憾的是,他们没有足够地注意司马迁作为个体的生命是多么悲哀,也没有分析司马迁作为一个文化人的行为是多么壮烈,也没有追寻司马迁破碎的灵魂失落在哪里!他们的思维缺乏力度和宽度,他们的思维甚至是麻木或半麻木的,疲软或半疲软的。司马迁之残仿佛一点雨掉在海洋里,一棵草长在森林里,一盏灯熄在黑暗里。我不知道是文化导致了他们的性格,还是他们的性格造就了他们的文化,不过在这里,似乎他们的性格与文化是互为形式的。我感到悲哀。悲哀啊,悲哀!

在人类社会的开始,这个开始当然是在社会的初创之时,言论自由大约不是什么问题。那时候,自然界对人类的威胁是巨大的,一棋不慎,便有亡命之灾。人类必须真正联合起来,才能对付自然界的险恶。在这样一个阶段,言论自由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基本条件。由于没有一部分人剥削和压迫别的一部分人的经济基础,从而便没有一部分人控制别的一部分人的思想的必要。不过随着社会财富的增加,一部分人遂萌动了巧取豪夺别的一部分人利益的欲望,并进行占有。

言论自由的问题,显然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之下产生的:一部分人发现了奴役别的一部分人的必要。问题是,奴役所导致的不公正与不平等,将注定会遭到反抗,于是一部分人就要对别的一部分人采取措施,他们除了制造镇压的机器之外,还要控制思想,其具体办法就是限制并取消言论自由。

不过言论自由属于天赋人权,而且事实是,你要取消言论自由,我便要争取言论自由。这是一场斗争,取消言论自由与争取言论自由的斗争,实际上是同时同地出现的。

斗争是漫长的,艰苦的,人类为言论自由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大约到1689年,才在英国颁布了一部宪法,确立了自由发表意见的权利。它标志着人类为争取言论自由的斗争所取得的一个胜利。这样的胜利渐渐在西方扩大,并渐渐从西方传到了东方。1919年,在中国终于有了言论自由的呐喊,其显然是一个开天辟地的壮举,它使自成体系的中国文化之中有了新的文明。我以为这是人类文明的一次交会,它不但激活了中国文化,而且扩大了人类文明元素。交会使人类的文明仿佛江河一般波澜壮阔,呈大美气象。但文明之花,却随开随落。我不知道这文明之花什么时候才能有累累之果,什么时候才能色尽其艳,鸟尽其鸣。我以为,那应该是好得让人流泪的。

由汉政府丞相萧何监督修建的未央宫,在1999年2月20日下午完全变成了废墟。不知道什么原因,农民的房子都退避在远方,废墟便空旷并独立。我看见一股旋风乘虚而入,大吹这里的几棵老树和一挂乌云。所谓废墟,实际上是一个北边高而南边低的荒丘,但它过去却是巍峨的未央宫的基础。废墟不长庄稼,只生蒿草,可惜野火把蒿草变成黑灰。一团一团的黑灰污秽似的随便丢弃,显然损害着废墟之美。废墟往往有自己的魅力,然而未央宫的废墟竟让我觉得肮脏和丑陋。

在这里,我想到司马迁一个不真实的观点,这是他告诉朋友任安的,他说:他在未央宫那次会议上的发言似乎是为李陵辩护,实际上是安慰汉武帝。我以为这不是真实的,不是司马迁原本的意思。这是经过了他修正的一个观点。在我看起来,他在未央宫会议上的发言似乎是安慰汉武帝,实际上是为李陵辩护,并表示了对汉武帝的不满。这也是汉武帝所知道的,当然也是汉武帝惩罚司马迁的根据。如果沿着这样一个思路分析,那么汉武帝并没有冤枉司马迁,因为你司马迁确实暗刺了我汉武帝。问题的要害是,汉武帝是以司马迁的言论惩罚司马迁的。

我以为,司马迁之所以修正自己的观点,是在婉转地为他鸣叫冤屈。朋友任安当时是汉政府的官员,是正直的一个人。司马迁多少是想通过朋友任安吹风他的观点,甚至是要给汉武帝形成这样一个印象:司马迁在未央宫的发言,是因为词不达意,从而不准确,让汉武帝误会了,但他的心却是忠诚的。

司马迁从监狱出来之后,仍在汉政府工作,不过由于他是变形的服刑之人,环境遂十分险恶,甚至稍微不妥,便会丧命。为生存计,他必须是一种服服帖帖的样子,并要让汉政府文武大臣看见其状态,而且要通过他们的嘴让汉武帝知道司马迁一直都是对他忠诚的,这样司马迁才会感到安全。

司马迁与汉武帝显然是有心理上的隔阂的,他们在精神上的对立早就产生了。只是他们之间,由于有工作关系所拉开的距离,而且司马迁一向坐得端,行得正,汉武帝不好打击司马迁。但他们在心理上的隔阂与精神上的对立,却是谁都能感觉得到的。

司马迁是一个小小的太史令,可他却心是鲲鹏,志存高远,非平地所卧之走狗。遗憾一般世俗的人,都觉得他跟着元首跑前跑后,做的无非是没有出息的事情而已。汉武帝当然不能完全了解司马迁,依习惯,他把司马迁当作乐师伶工之流,甚至要戏弄就会戏弄的。在汉政府,司马迁很是压抑和苦闷,但他却只能沉默。在沉默之中,他坚挺自己的脊梁,并磨砺着批判的锋芒。

汉武帝是把太史令这种人视为光大自己的工具的。确切的情况是,他曾经希望通过司马迁的工作,把他化装为英明的君主,以流芳百世。如果司马迁愿意投其所好,那么他是有能力化装君主的,而且只要他为之,也许他便会在汉政府春风得意起来。但司马迁却是有良知的,其奉行的一贯原则是,对历史的记录不虚美、不隐恶。于是他记汉景帝,就录了其过;记汉武帝,也就录了其短。当汉武帝知道司马迁竟是这样干的时候,曾经暴跳如雷,命令他修改。

司马迁有自己的价值取向,这便是正直,还有勇敢和诚信。他景仰管仲与晏婴,推崇信陵君与蔺相如,同情屈原与贾谊,喜欢壮怀激烈的刺客。他厌恶李斯,反感他的教师董仲舒,当然也反感同僚东方朔。

但在汉政府,环抱汉武帝的,却都是唯唯诺诺之辈,阿谀奉承之徒。汉武帝也需要这样,希望有一个赞美的氛围,好使他在其中自我陶醉。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如果不能,从而缺少志趣相投的朋友,那么就特立魏阙,独往独来。

司马迁没有资格参与军国大事,但他在汉武帝身边工作,却能看见汉武帝是如何用人的。他以鹰一般的目光望着汉政府。征伐匈奴是国之大事,它像水土流失似的流失着汉帝国的财富,所以战而胜之是必须的,为胜之任用贤良是必须的。然而他看到的是,汉武帝总把兵权授予了外戚。

卫青与霍去病固然都是杰出的军事家,不过李广是飞将军,何尝不能拥有兵权打大仗并建奇功呢?可汉武帝却一直不给李广机会。李广不平难诤,不公难谏,终于身经百战而自刎,全军为之痛哭。卫青与霍去病逝世之后,汉武帝提拔李广利为贰师将军,要他率兵击大宛,取其汗血马。让李广利率兵,无非是要给他一个获得爵位的机会而已,这是谁都清楚的,但李广利却无胆无识,一战失败,尽管二战勉强取其汗血马,然而竟付出了二十万人和三万匹马的代价,还死了十几万头运输物资的牛。李广利是过大于功的,不过元首仍封其为海西侯。司马迁担任太史令,当然要记录李广利率兵击大宛的战况,而且他实事求是地记录了。他对李广利是不佩服的,对汉武帝把兵权交给李广利是不满的。

他的不满在未央宫举行的会议上厚积薄发,导致其为李陵辩护。在我看起来,司马迁在未央宫的发言,潜藏着对汉武帝批判的锐利锋芒。

司马迁与汉武帝在心理上的隔阂,精神上的对立,不仅仅是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而且它还是中国文化内部一种矛盾,是民主与专制的两个元素在活动。中国文化内部的民主元素缺乏培育,是稀少的、微弱的,但专制的元素却有统治阶级反复养殖,从而无穷扩充,不断增加,使它稠密而强劲,并能凶猛地吞噬民主的元素。中国一直有像司马迁这样的人,自发地扛着中国文化走向文明,但汉武帝之流却是注定要阻碍司马迁之流存在的。他们总是拦其头,铲其根。文明之火,是星星之火,火在漫长的历史上随闪随灭,不得燎原。

悲哀啊,悲哀!

不过,有时候我还是能感到一种希望。我以为,既然中国已经处于世界之中,人类文明的潮流便必然影响中国。如果中国人依然是关着窗,锁着门,也许中国人将难以分辨好坏,事实是中国人已经挣脱了禁锢,走了出来,那么中国人就应该会用自己的眼睛和脑子判断好坏了。一切都在变化,难道中国和中国人不会变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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